中午,她真的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而且还有人的对话声。巨大的喜悦冲激着她,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用力喊叫,像有人卡住了她的喉咙一样,她什么也喊不出来了。她抓起一块砖头,想拋上井去,她刚把砖头举到腰际,砖头就滑脱了。完了,她听着脚步声和人语声远去了。她颓丧地坐在弟弟身旁,看一眼弟弟青白的脸,她知道弟弟死了。她把手放在他冰凉的脸上,立即感到极度厌恶,死亡把她和他隔开了。他的半睁着的眼睛里射出的光线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
这天夜里,她处在极端的恐怖中。她觉得自己看到了一条像镰刀把子那么粗的蛇。蛇身是黑色的,脊背上星散着一些黄色的花点子。蛇头扁扁的,像个饭铲头,蛇颈上有一圈黄。井里阴森森的凉气是从蛇身上散出来的。她有好几次觉得那条花蛇缠到了身上,扁扁的蛇嘴里吐着鲜红的信子,喷着咝咝的凉气。
后来,母亲果然在蛤蟆上方井壁上那个洞穴里,看到了这条笨拙的黄蛇,它从洞里伸出一个头,头两侧那两只阴鸷的、固执的眼睛,呆呆地盯着她看。母亲捂住眼,用力往后靠着。那汪上有毒蛇监视下有癞蛤蟆看守的脏水,母亲再也不想喝了。
父亲、王光(男,十五岁,身材矮小,面孔黝黑)、德治(男,十四岁,身材细长,黄面皮,黄眼珠)、郭羊(男,四十余岁,瘸子,腋下夹两只木拐)、瞎汉(姓名年龄不详,怀抱一把破旧的三弦琴)、刘氏(四十余岁,高大身材,腿上正生疽),六个在这场大劫难中活下来的人除了瞎子外,都痴呆呆地看着我爷爷。他们站在围子上,初升的太阳照着他们被浓烟烈火烘烤得变形的脸。围子里围子外狼借着英勇抵抗者和疯狂进攻者的尸体。围子外蓄着浑水的壕沟里,泡着几十具肿胀的尸体和几匹打破了肚腹的日本战马。村里到处是断壁残垣,白色的焦烟还在某些地方缭绕着。村外是被踏得乱糟糟的高粱地。焦糊味、血腥味,是那天早晨的基本味道;黑色和红色是那天早晨的基本色调;悲与壮是那天早晨的基本氛围。
爷爷的眼睛通红,头发几乎全部变白,他驼着背,两只肿胀的大手局促不安地垂到膝上。
“乡亲们……”爷爷哑着嗓子说,“我给全村人带来了灾祸……”
众人唏嘘起来,连瞎子干枯的眼窝里也滚出了晶莹的泪珠。
“余司令,怎么办?”郭羊从双拐上把上身挺直,凸着一嘴乌黑的牙齿,问我爷爷。
“余司令,鬼子还会来吗?”王光问。
“余司令,你领俺们跑了吧……”刘氏哭哭啼啼地说。
“跑?跑到哪里去?”瞎子说,“你们跑吧,我死也要死在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