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鞋底打得鼻青脸肿的庄长五猴子尖声嚎叫起来:
“放开我!放开我!花脖子,救救我!”
迎接着单五猴子呼叫的,又是三声紧凑的枪响。奶奶亲眼见到三发子弹打在庄长后脑勺上的情景。庄长的头发在枪响时耸了三耸,接着一头扎倒,嘴啃着地,脑勺子朝着天,流着花白的液体。
奶奶神色不变,继续凝视着射来子弹的高粱地,好象等待着什么。一阵风吹过,湾水波纹荡漾,睡莲轻轻震颤,光线弯曲折射。柳树上的乌鸦有一半落在单家父子尸体上,有一半立在树上,麻木地聒噪着。它们的尾羽被风吹得像扇面般散开,纷纷不定地露着青蓝色的屁股疙瘩。
高粱地里走出来一个高大的人。他沿着湾边绕过来。他身穿及膝的大蓑衣,头戴一顶高粱篾片编成、刷了一层桔黄色桐油的大斗笠。斗笠绳用翠绿的玻璃珠儿串就。脖子上扎着一条黑绸子。他走到五猴子尸体旁,看了一眼。又走到曹县长那顶礼帽前,捡起用匣枪挑着,转了几圈,用力一甩,礼帽平行旋转着,划着弧形的轨迹,飞到湾子里。
那人直逼着我奶奶看,奶奶与他对视着。
“单扁郎睡过你了?”那人问。
“睡了。”奶奶说。
“他娘的!”那人骂一声,转身向高粱地走去。
罗汉大爷被眼前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弄得蒙头转向,一时都分不清东南西北。
老少掌柜的尸体已被乌鸦遮盖。乌鸦们操着坚硬的铁青色长喙,啄食着尸首的眼睛。
罗汉大爷想起昨天在高密大集上喊冤报案。曹县长领他进县府。在大堂上点着蜡烛东扯西聊。每人啃了一个青萝卜。一大早他骑着黑骡带路直奔东北乡。县长骑着小黑马。黑马后边跟着小颜和二十几个兵丁。赶到村子时是辰巳时分。县长查看了现场。叫来了庄长单五猴子集合起众百姓。组织打捞尸首。
那时候湾子里锃明一片,湾水深得似乎不可测底。县长令单五猴子下去捞人,单五猴子说不识水性,一边说一边往后缩。罗汉大爷自告奋勇说:“县长,他们是小人的东家,还是小人下去捞。”罗汉大爷吩咐一个伙计跑回去提来半瓶烧酒,周身擦了一遍,便跳下湾去。湾水有一竿子深。罗汉大爷屏气下潜,方用脚尖沾到湾底松软温暖的淤泥。他扎着猛子瞎碰乱摸,毫无收获。后来,他憋足一口气潜入下层,水比上层凉一些。他睁开眼,眼前黄澄澄一片,耳朵里嗡嗡地响。朦朦胧胧有一个大物游来,他伸过手去,指尖像被蜂蜇着一般痛。他一叫,咕嘟呛了一大口血腥味十足的水。罗汉大爷什么也不去管了,手脚并用、浮上水面,挣命般游到湾边,爬上岸,坐在地上,大口小口喘不叠的气。
“摸着了吗?”县长问他。
“没……没有……”他焦黄着脸说。“湾里……有怪……”
曹县长看着湾水,摘下礼帽,放在中指上挑着摇了两圈。他扣帽上头,转回身,叫过两个士兵,说:“往里扔炸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