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早些时候,我并不对瓦尔岱抱有多少期待,上海作家代表团从莫斯科驱车前往圣彼得堡,中途将在瓦尔岱这个多湖的地方宿一夜,那小城有两万来人口,名不见经传,甚至,没有中文译名。我以为对于一个游历过许多美名传天下的地方的人,它也许只是旅途中匆匆掠过的一个逗号。
车抵瓦尔岱时,已是午后,翻过一座山冈,远眺瓦尔岱湖,不由“哦”地叫出声来:这既是对美景的惊呼,也是灵魂深处的巨大会意。我从未见过如此明澈、静谧的湖光,如同一个忧愁女孩的美目,毫无秽气,真情高贵,使人情不自禁地为之感动,一遍遍深情凝望。它让我意识到,真正的美景是富有圣洁的意味的,它摄人心魄,使人倏地产生想流泪的感觉,仿佛恋爱,心都软了。如果让我用词汇来概括瓦尔岱湖的景色无非就是:湖光、水色、湖畔木屋、草木倒映,而它真正的灵性却是难以言传的,只有恋上它的人才能谙知其中那熟稔的美妙,因为那些美牵动了我内心的所要,与之暗暗默契。我真想守着它,从黄昏到黑夜,从无风的时候到有风的时候。
力荐我们去瓦尔岱的是俄罗斯作家协会的奥立格先生,他把车开得心急火燎。坐他的车,有时会找到乘飞机时的颠簸感觉。他说有一年与一位长者路过瓦尔岱,也是在翻过这道山冈时,长者突然说了一句:“如果将来能老死在这儿,该多幸福。”后来,奥立格先生便在湖畔买下一座小屋,因为那种能够抵达极致的宁静,美丽,令人乐于将来永久长眠于此的地方已越来越稀少。
奥立格先生并非在许多小说中出现的那种慓悍、贪杯、说话大包大揽的俄罗斯大汉,而是身材匀称、有点谨慎又有点风趣、认真生活的中年人,同时还是一个爱过不知多少女子但情感依然炽热、单纯的人,秉性中充满俄罗斯人浪漫、凛然的气质。他多次独自担纲接待中国作家们的任务,曾创下过这样的记录:为了送一个作家去采风,竟开着车一口气长驱一千五百公里;还有一次,接待一个四人团队,谁知其中一个会俄语的签证没出,只来了三个既不会俄语也不懂英语的,尽管如此,奥立格照样与大家打着手势聊天,有时一下子谈三小时,据说彼此相谈甚欢。
至于瓦尔岱一带的生活,节奏缓慢,仿佛一幅凝固了的过去时代的图景:星期天的大街中央,成群的狗在那儿厮打;有醉汉扶着旧墙软着膝盖走路;小贩们上午十来点钟开始设摊,不慌不忙地顶着太阳歇着,待到下午一点就倒腾收摊的事了,他们理直气壮,不愿因为赚钱搅乱休假和悠闲松散的日常生活方式。
三三两两的小孩们在街区里蹓跶,相比于中国的小孩,他们的课业负担要轻一点。俄罗斯的卫生部门多次出面干涉,不允许教育部门给予小孩过多的学习负担,因为这不利于儿童的身心健康。然而这些大眼睛、黄头发的小孩未必人人都幸福,在他们的父母里,有些是酗酒成性的,三十多岁的人心脏因喝酒喝得衰老得如同七十岁的老人,他们借酒浇愁,颓废潦倒,顾不上悉心呵护小孩。
有个长着忧伤眼睛的瓦尔岱小姑娘,看见我们买水果就走近来,偏着脸守在一边,我们给了她一些水果,她接受了,飞快地跑过去分给同伴。待我们离开时,她跟在后面,小声问:“你们住在哪里呵?”她对陌生人不加戒备,充满好感。她的淳朴、忧郁使我感动,那清澈的眼神里分明闪动着瓦尔岱湖水的神圣、纯洁。
热情的瓦尔岱人与我们欢聚,都半夜一点了,还开始切熏肠,拉桌子,摆上面包和酸黄瓜,斟酒吟诗,唱歌聊天。当地的女子叶莲娜说,她相信在瓦尔岱的星空下许一个美好的有关爱情的心愿是非常有诗意的。这个年轻的女子在爱情方面遭遇过坎坷,但仍然对爱情怀有憧憬和宽容之心,她说两个应该相爱的人不爱了,没有爱情却仍有友情,如有了友情,哪一天说不定又变成了爱情。那种对爱情、对未来不灭的希望使人相信,能给予人们真正幸福的是发自内心的对生活的热忱。
有个当地人预言,说如果我在瓦尔岱住上三个月,说不定能写出一本惊世之作。谁知道呢,与什么惊世之作相比,或许更值得看重的是心灵中充盈安详质朴的情感,以及永恒的信仰。
我想记住瓦尔岱的星空,匆匆写出此文,就是为了不让繁复的日常生活遮挡它的光芒,在我的本意中,应该记住它给予我的感动,至少五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