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不规则的运动场。运动场的旁边,隔着一道铁丝网,就是我们学校的校园,这个属于市里的运动场几乎就成了我们学校的操场。我们放学之后,在这里踢球打架,逮蛐蛐捉蚂蚱。那时候,我们学校跟全中国的学校一样,男生和女生之间,老死不相往来。其实,我们心里对好看的女生充满好感。女生就像磁铁,我们就像铁屑。但是我们故意伪装出对女生深深厌恶的样子,见了她们根本不搭理。女生呢,女生对我们男生其实也很感兴趣,但她们也伪装出对我们厌恶至极的样子。这时候,你插班进入我们学校。你像一只蝴蝶飞进我们中间。当时,我们正在运动场上上体育课,我们排成弯弯曲曲的队伍,听着体育孙老师给我们讲解第三套广播体操。这时,我们看到,班主任翟老师牵着一个女孩的手,钻过把我们学校和运动场分隔开的铁丝网,向着我们的队列走来。阳光因为你的到来变得明媚如画,死气沉沉的队伍变得生龙活虎。体育孙转过头,迎着翟老师和你。你穿着一双紫红色的小皮鞋,雪白的短袜上缀着两颗毛绒绒的小球。你的小腿细长,膝盖玲珑。一条天蓝色的短裙束在你细细的腰间,一件洁白的短袖衬衫衬着你的身材。你的脖子很长,脑袋不大,五官鲜明,让我们过目难忘。翟老师拍了三下巴掌,欢快地说:同学们,给你们介绍一个新同学——林岚。我们的目光早就集中在你的身上。金大川——驻地空军机场场站参谋长的儿子——怪声怪气地问:什么林?你举起右手的食指,在空中画着说:双木林。金大川又问:什么兰?你画着说:山风岚。金大川和身边的李高潮交头接耳:山风岚?山风岚是个什么岚?说实话,我们那时还不认识这个字呢。翟老师拍拍你的头,把你交给孙老师,转身走了。孙老师牵着你的手,在队列前巡睃着,看样子是想找到个合适的位置把你塞进来。我们的心都突然地被一种痛苦折磨着,我们希望体育孙把你安插在自己身边,我们又生怕体育孙把你安插在自己身边。你面带着天真无邪的笑容,就像一个外国元首的夫人似的,在体育孙的陪同下,检阅着我们的狗牙参差的队伍。体育孙先是把你塞到金大川和李高潮之间,金大川仰起军干子弟傲慢无礼的脸,李高潮歪着司机儿子狗仗人势的头。体育孙马上就把你从金、李之间拉走。体育孙刚把你拉走,金大川的脸上马上就显出了失望的表情,李高潮讨好地说:我们把她挤走了。体育孙把你塞进我和马叔之间,退回去两步,一打量,说:好,就在这里吧!这里确实是你的合适位置,马叔比你高一点点,我比你矮一点点。你左顾右盼着,对我点点头,对马叔挤了一下眼,扮了一个鬼脸。我的心里一下子打翻了五味瓶,天!对我笑,那是礼貌,那是客气,彬彬有礼,拒之千里。对马叔扮鬼脸,那是亲昵,那是熟识,挤鼻子弄眼,亲密无间。但比起金大川,我毕竟还是幸运的,因为你身上、也许是你的衣服上散发出来的芬芳灌满了我的胸腔,真让我飘飘欲仙。当时我还错以为那是一种香皂的气味或是一种雪花膏的气味,后来,过了许多年之后,我才明白,想当年我从你的身上嗅到的气味就是妙龄少女的本真气味,世界上能够被人的鼻子嗅到的气味有数十万种,唯有这种气味最美好。在你的生气蓬勃的气味的冲击下,我的心中涨满了幸福,阳光明媚,秋风飒爽,天像海洋,人像花朵,一切都因为你而美好,就像歌功颂德的电影里所表现的那样。然后我们按体操队形散开了。做腹背运动时,我们因为筋骨痛疼而偷工减料,你却做得十分到位。你身体柔韧,好似面条;柔中有刚,赛过弹簧。体育孙对你大加赞赏。他把你叫到队列前边,让你给我们做示范。看看这位新来的同学是怎么做的!你们这些——!体育孙把半截话咽了回去。他咽了回去我们也知道那半截话不是“懒虫”就是“笨蛋”。你落落大方,毫无新来的学生那种拘谨或是羞涩。你对着我们翘起你的像小马驹一样的屁股。从那一时刻起我就产生了一个错觉,我认为你的尾骨那儿翘着一根看不见的尾巴,就像雄孔雀的尾巴那样。尤其是当你奔跑的时候,你的姿势、你的动作、你的表情甚至你的气味,都向我证明着你的尾巴的存在,你如果没有尾巴是不可思议的。
迟到一步的向阳中学的师生们愤怒地看着坐在看台上的我们,只好在跑道外边的泥地上站着了。他们的脸都面对着早晨的阳光,金黄黄,毛茸茸,简直就像一片葵花。我们看到向阳中学带队的老师紧绷着脸向我们的教导主任“青面兽”走来。那人是个大个子,腰有点哈,走起路来,脖子往前一探一探的。他的双臂出奇地长,以至于让我们感到,他紧攥着的拳头不像拳头而像用手提着的两个地雷。老于,你们一中是老大哥,但也不能老是欺负小弟弟!向阳中学的带队老师对着我们的“青面兽”,挥舞着他那两只巨大的拳头,满面冷笑,发泄着心中的不满。“青面兽”的眼睛随着那两个大拳头转动着,貌似高姿态地说:张校长,别激动,有话慢慢说嘛!“青面兽”笑嘻嘻地瓦解了张校长的怒气。教育局明明把看台分给了我们向阳,他看着我们说,你们一中凭什么抢占了去?“青面兽”道:有这事吗?我怎么不知道?张校长道:知道了你也要说不知道,你们一中,一贯地不讲道理,一贯地自高自大,一贯地仗势欺人!——哎呀呀我的个张校长,干吗把话说得这样难听?“青面兽”大声吆喝着:不就是几尺看台吗?我们让出来让你们坐下不就得了?同学们,同学们,起立,起立!把看台让出来。正在这时候,向阳中学的张校长惨叫一声,伸出右手捂住了额头,然后他就蹲在了地上。怎么啦张校长?“青面兽”弯下腰,关切地问着。张校长从额头上摘下手,放在眼前端详着。他的手里是一片淋漓的鲜红。血!他像个小孩子似的怪叫了一声,就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全不顾屁股下正是一汪混浊的雨水。我们看到张校长的额头上鼓起了一个包,黑色的血沿着那个包的边缘慢慢地流下来,流向他的鼻翼两侧,流进了他的嘴巴。“青面兽”伸手去拉张校长,张校长却死活也不肯起来。“青面兽”从张校长身边捡起一个灰色的泥丸,托在掌心里端详着,然后,他往前走了几步,对着看台上的我们,声色俱厉地问:谁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