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想三岛写完《金阁寺》后,好评如潮,名声大振,家有美妻娇女,物质和精神都得到了满足,他已经落入了平庸生活的圈。他的一切都已经完成了,他已经是一个功成名就、家庭圆满的完。他的隐藏在内心深处的自卑通过完美的、符合道德标准的家庭生活和那把烧掉了金阁的熊熊烈火得到了疗治,他再也不必通过编造"迷恋挑粪工人的下体"的谎言来自欺和欺人。但三岛是决不甘心堕入平庸的,他对文学的追求是无止境的,就像男人对美女的追求是无止境的一。当一个文学家完成了他的代表作,形成了自己的所谓的"风格"之后,要想突破何其困难,没有风格的作家可以变换题材源源不断地写出新作,有风格的作家,大概只能试图依靠一种观念上的巨变,来变换自己的作品面。因此也可以说,当一个作家高呼着口号,以发表这样那样的宣言来代替创作的时候,正是这个作家的创作力已经衰退或是创作发生了危机的表。作家如果果然萌发了一个全新的观念,那他的创作前途将是辉煌。但要一个已经写出了自己的代表作的作家脱胎换骨谈何容易,包括三岛这样的奇才,也只能祭起武士道的旧旗,加以改造后,来和自己作斗。他深刻地认识到了功成名就的危机,他不择手段地想从泥潭中挣扎出来,但这样做付出的代价是十分沉重。这沉重的代价之一就是三岛从此丧失了纯真文学的宝贵品格,变成了一个具有浓厚政治色彩的文学。代价之二就是他的强烈的理念部分地扼杀了他的文学的想像。但此时的三岛已经别无选。与三岛同样面临困境的作家没有比三岛选择的更好的。写完《金阁寺》之后的漫长岁月里,三岛在日本文坛上还是热点人物,他时而当导演,时而当演员,时而做编剧,时而发表政论,时而组织社团,可谓全面出击,空前活跃,这些活动表现了三岛的多方面的才能,也维持了三岛的赫赫名。但三岛骨子里是个小说家,他真正钟情的、真正看重的还是小。我猜想三岛在那些纷繁的岁月里,始终处在痛苦和矛盾之。他所极力宣扬的"新武士道"精神,并不一定是他真正信仰的东西,那不过是他移植来的一棵老树,是他自救的、漂浮在汪洋大海上的一根朽。三岛清醒地知道,他固然已经名满天下,但还没有一部堪称经典的巨著,来奠定他的大作家的地。他的一切引起人们的非议的行为,其实都是在为他的大长篇作的思想上的和材料上的准。他其实把他的《丰饶之海》看得远比天皇重。当他写完了这部长篇之后,他也必须死。他已经骑在了老虎的背上,如果不死就会落下笑。
我猜想三岛是一个十分看重名利的人,他远没有中国旧文人那种超脱的淡泊的心境(绝大多数中国旧文人的淡泊心境也是无可奈何的产物。他也是一个很在意评论家说好说坏的。写完《春雪》、《奔马》后,他心中忐忑不安,直到得到了川端康成的激赏,心中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写完《晓寺》后,评论家保持着沉默,他便愤愤不平地对国外的知音发牢。由此可见,三岛是一个很不自信的作家,评论家的吹捧会让他得意忘形,评论家的贬低又会使他灰心丧气,甚至恼。三岛并不完全相信自己的文学才。他的自信心还不如中国当代的许多文学少年,当然那些文学少年的狂言壮语也许是夜行少年为了抵抗恐惧而发出的号叫——壮胆而已——底气却很虚。我猜想三岛并不总是文思如潮,下笔千言,他也有写不出来的时。写不出来,他就带着一群年轻人到国民自卫队里去接受军事训。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文学,因为小说,并不是因为他对天皇有多么的忠。三岛努力地想把自己扮演成一个威武的、有着远大政治理想和崇高信仰的角色,实则是想借此来吸引浅薄的评论家和好起哄的民众的目光,骨子里是想用这样的非文学的手段,为他的最后一部长篇做广。他最后的剖腹自杀更是做了一个巨大的广告,一个极其成功、代价昂贵的大广。从他的头颅落地那一刻起,一道血光就把他的全部的文学和他的整个的人生照亮。从此三岛和三岛的文学就永垂不朽。三岛的亲近政治是他的文学手段,是他的戏,但演戏久了,感情难免投入,最后就有点弄假成真的意思。其实,如果是真的要效忠天皇,何必要等到写完《丰饶之海》再去剖腹?国家和天皇不是比一部小说要重要得多吗?但三岛的过人之处就是他把这戏演到了极致,使你无法不相。大多数祭起口号或是旗帜的作家在目的实现之后,马上就会转。所以三岛毕竟是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