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摇摇看。"
我接过蛋,摇摇,里边传出"咣当"之声。我惶惑地看着你,你悄声说:
"这是孵小鸡孵下来的坏蛋。"
我很生气,回头去找那个把这样的鸡蛋卖给我、还说这是一种鸡蛋的新品种、看起来十分忠厚的、令人无法不信任的高个子老人,但是他已经走了。
你教给我很多关于鸡蛋的学问,我很感动。我宽慰自己,虽然买了坏蛋,但是增加了知识,今后买蛋就不会上当,这就是坏事变成了好事。
我用最高的价钱买了你的蛋。我把钱递到你黑红的手里。我看到你的掌纹深刻有力,手上结满了淡黄的老茧。当我的手触到你的手时,我有一种惶恐不安的感觉。我感到我们之间似乎有些特殊的关系。
我问:"你是哪个村的?"
你答:"谭家村。"
我问:"你们村谭秀丽在家干什么?"
你答:"教书呢。"
我问:"她结婚了吗?"
你说:"孩子都上小学了。"
我说:"我和她是小学同学,十几年没见面了。"
你问:"你姓管吧?"
我问:"你怎么知道?"
你说:"我猜出来了,你的模样挺像俺娘娘(伯母)。"
我说:"啊,你是……"
你低声叫我:"表哥。"
我说:"你是那个叫美玲的吧?"
你说:"那是俺二姐,我叫美丽。"
我说:"不好意思,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
你把我方才给你的钱往我的篮子里一扔,问:"表嫂生了个什么小孩?"
然后你提着篮子跑了。我望着你的背影,怅然若失。
过了三天,七月初七,一个美好而伤感的节日,天上的牛郎会织女,人间的百姓用白面红糖烙成各式各样的"花儿",有"猫"有"虎",有"鸡"有"鱼"。母亲咳着喘着烙了不少"花儿",侄子和侄女围着锅台转,一家人喜气洋洋,但我却高兴不起来,总觉得心中有点事情放不下。
七月初八,早饭是昨天吃剩的"花儿"在锅里一蒸,都花纹模糊,不成模样。我匆匆吃了一只"虎",打算到谷子地里帮父亲喷洒农药,据说钻心虫十分猖獗,谷子都一片片枯死了。
正收拾着药具,忽听到一个男人高亢的哭声。哭进院子的是一个憔悴的小老头,大约有五十岁吧,脚上穿着一双过时的黑色塑料凉鞋,哭声很响,但眼睛里却无泪水。我认出了他是姑姑的小叔子,人称神枪手的谭老四。据说他用土枪打死过两千多只野兔子,还有一些狐狸、野鸭什么的。谭老四一见我父亲,即刻就软软地瘫倒在地,叫一声:
"大哥啊……这日子没法子过了哇……啊嗬啊嗬啊嗬嗬……"
父亲一向急公好义,乡里闻名,一见此状,扔掉喷雾器,把谭老四双手扶起,问:
"怎么啦?老四?"
老四哭着对我们说:"大哥啊,大侄子啊,美丽这个糊涂虫,喝了毒药了啊……"
……那天我目送着你跑上河堤,你的健康的身体在灿烂的阳光里跳跃着,活像一头灵巧的小鹿。你把钱扔进我的篮子时,我看到你的耳朵都红了。啊表妹,你是一个健康纯洁的少女,你一声表哥,感我肺腑。即便表哥已垂死,你这一声呼唤,也会让我起死回生。可是你却往这曾经发出了美妙声音的地方灌进了毒药。表妹啊,你好糊涂。
你的爹正在我家院子里,当着我和我爹和许多听到他的哭声赶来看热闹的人的面,大声地骂着你:"美丽啊,你这个小畜生,你这一疤棍子,把你爹给擂倒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