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就放心大胆地到草原深处漫游去了。我的裤子被柔软的草叶磨擦得作响,我的手指不时地抓一抓那些紫色的拳大的花朵。它们传达到我手上的感觉是那样的肉感:软软的,柔柔的,凉凉的……令我这个思想不健康的人浮想联翩。我想到了娜塔莎,想到了婀克西妮娅……想到了那个令人难忘的割草的夜晚,葛里高利和婀克西妮娅割草的夜晚。我隐约感觉到,今夜可能要在这草原上过夜了。因为天高气爽,阳光便格外强烈。地上的湿气袅袅上升。湿气中混合着青草的气味,花朵的气味,泥土的气味,还有文学的气味。下午的草原像一个巨大的蒸笼,幸亏有一缕缕的清风从远山那边吹来,才使人不至于太难过。风过之处,草梢便美妙无比地起伏着,花朵便风情万种地颤动着,让人的心莫名其妙地伤感着,甜蜜的惆怅,淡淡的忧伤,说不清是幸福还是痛苦。就这样站定了,很久不动,眼睛望着远处,但其实什么也没看见,眼睛在心里,看着俄罗斯这个伟大民族的悲凉而不悲伤、狂放但不疯狂的性格。
傍晚时分,巨大的红日落在了柔软的草梢上,草原上的景色宛若印象派的油画,色彩凝重得化不开。小鸟们纷纷降落到草棵间,苍鹰的身影像黑色的闪电,掠着草梢滑过。此时的草原,温暖中略带点寒意。这本来是能让人身心舒畅的好氛围,但由于汽车抛锚,将人们困在这荒无人烟的草原上,前途茫茫,吉凶未卜,再好的氛围,也难被注意。几个人包围着旅游团领队,让他想办法。领队摇头苦笑,看着司机。司机说:甭看我,看我也没用。这破车,得了"心肌梗塞",别说我修不好,上帝也修不好。你们都瞪着我干啥?想合伙吃了我?难道我不愿早早地开到红石市?灌上一瓶啤酒,往铺了雪白床单的床上一躺,那是个啥滋味?我的朋友打断他的话:伙计,你少说废话吧,总要想个法子。司机道:我说了,最好的法子就是耐心等待,等着过路的车,把我们拖回去。朋友说:总不能让我们在草原上过夜吧?司机说:在草原上过夜怎么啦?多浪漫呀!一个老姑娘模样的女人问:师傅,有狼吗?司机道:放心吧,有狼也不要紧,草原上野兔子成群,狼都撑的蹿稀,你就是把自己送到它们嘴边去,它们也懒得张口。人们咧咧嘴,哭笑不得。那老姑娘一走,司机低声道:就您那肉,狼能咬动吗?我的朋友对我说:伙计,委屈你了。我说:挺好,的确很好,能在俄罗斯的草原上过夜,这机会千载难逢。朋友道:但愿你说的是真话。
太阳落下去了,月亮随即放出了光辉。起初这光辉还有些混浊,很快便清澈起来;银光闪闪,如水银泻地。草梢肃然不动,安静了一刻,四周便响彻了虫鸣。夜的草原并没有休息,而是更蓬勃地表现着生命的运动。有浪漫情怀的人捡来一些枯草,点起一堆篝火。在明月的逼视下,火苗显得软弱,像没有热度的、褪色的红绸。成群的飞虫往火里扑,烧得翅羽啪啪响。但篝火很快便熄灭了,只余下一堆暗红的灰烬。草原上潮气浓重,干草难弄,人们其实没有心思,浪漫情怀不能持久。草原一望无际,只要有车来,几十里外就能看到。大家四处看看,只见月水流动,只有草色朦胧,没有车影,这时候了,不可能再有车来。人们绝望了,嘟哝着,咒骂着,钻进车,睡去,或是迷糊着,熬这漫漫长夜。
我拉着朋友,往草原深处走去。我们分拨开茂草,简直就是分拨开月光。我感到身在月光水里游。我伸出手去,抓一把,撩一下,分明感到月光的阻力,恍然听到月光水的泼剌之声。就这样走啊走,起先是清清楚楚,继而是昏昏沉沉,沉浸在幸福的麻木状态中。但我的朋友受不了了。他说:哥们儿,别走了,再走就到了莫斯科了。我不理他,继续前行。我知道他会厌烦,这种月下的草原漫步,腿被露水打湿,脸被蚊虫叮咬,同伴是粗鲁的男人,不是多情的少女,他理应厌烦。一切都是重复的,同样的草在磨擦我们,同样的虫鸣在喧闹我们,同样的月光在照耀我们,但我的兴趣就在这重复之中,我的幸福也在这重复之中。
我们终于在一个突起的山包上停住了。转着圈子往四处看,看到了极远处有一簇闪烁的灯火。朋友说:那就是红石市了,可望不可即。我说:老兄,老兄,我已经十分满足,感谢那司机,那破车。朋友道:我认识一个作家,为了证明自己与常人的区别,别人说臭的,他一定要说香;别人说香的,他一定要说臭。我说那就是我。他哈哈大笑。山包上比较干燥,我们坐下来,抽了一支烟,然后躺下。小虫子钻进我的裤腿,我不理睬它们。我仰望着星空,从没见过的如此灿烂的星空。在漫野的虫鸣声造出的特殊的寂静里,我倾听着星斗的声音。星斗灼灼,摇摇欲坠。流星如火,划破天穹。中国的老人们对自己的后代说:地上死一个人,天上坠一颗星。俄罗斯的老人对自己的后代说:天上坠一颗星,地上死一个人。我们头顶着同一个星空。我们仰望星空时,国界便模糊不清了。但我们到底不能永远仰着头,更多的时候我们必须低下头。我们低下头时,便面对着严酷的现实。中国的国土上人满为患,而俄罗斯的国土上人烟稀少。我们的草原载畜量过大,草原已经疲惫不堪;我们的森林在逐年萎缩;我们的耕地面积在逐年减少……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市场繁荣、物价稳定;俄罗斯呢?你有如此辽阔的草原,你有汪洋大海般的森林,你有浩瀚的土地……可你怎么会这样穷?俄罗斯的人民要想小康实际上并不困难。社会主义在前苏联的试验是比较彻底地失败了。俄罗斯的经济现在还处在休克后的短暂昏迷中。但俄罗斯的自然条件实在是太优越了,国土如此辽阔,资源如此丰富,人口如此稀少,俄罗斯人要想富起来比起我们中国人的致富肯定要容易许多。当时我就想到:他们不会永远穷下去的。我们想用俄罗斯的暂时贫穷来证明资本主义不如社会主义是很幼稚的;同理,如果几年后俄罗斯人民富裕起来,我们也不会把这当成资本主义胜过社会主义的证明。无论什么社会制度下的人民,都是勤劳勇敢、最富有创造力的群体。只要稍稍放松扼着他们脖子的手,让他们能够呼吸;只要稍稍延长他们手铐脚镣间的链条,让他们能够劳动;他们便能创造出璀璨的文化和巨大的财富。否则,过去的世界就不可理喻;现在的世界也无法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