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察人的口若悬河,使七老汉和福运目瞪口呆,连韩文举也自愧不如了。他们虽然听不懂这陌生人的文绉绉的言辞,但他能这般滔滔不绝就够他们心服口服,何况新名词一个接着一个!
韩文举说:“这同志你文墨深,是啥学毕业的?”
考察人说:“大学。”
韩文举叫道:“难怪你一套一套的,原来是科班!”
考察人笑着说:“我一口学生腔,惹你们听烦了!我跑了些地方,碰到过这种类似的事情,爱琢磨,一激动就胡说了。”
金狗一直没有插话,使他吃惊的是,这位考察人说的一席话竟似乎全是对着他来说的,是对着这个仙游川的人来说的!当福运揭了狗肉锅,用筷子插肉烂了没有,所有人都叫“好香”!他闻不来,还在问考察人:“你分析得很有道理,你怎么就能分析到这一步呢?”
考察人说:“如果不从法律观点看,仅从社会学角度看,法院判他是‘极端个人主义’而发展的结果,这是不准确的,判他是流氓杀人也不准确,因为这后面包含赤裸裸的实实在在的一种时代‘心态’,即特定历史环境中的普遍意识。”
金狗忙问:“心态?你怎样看待这种‘心态’?”
考察人说:“在我们今天的时代里,是浮动着这种特有的时代心态的。我们可以说得更远些,五十年代,我们国家处于苦战胜利后的高度兴奋之中,那时的心态是积极的,完全可以成为我们前进的动力。但是我们这个民族有它自身的先天不足,正常的兴奋转化成病态的亢奋,自信便化为无知的狂热。一九五七年的失误,一九五八年的挫折,一九五九年的持续亢奋,一直到了十年‘文化大革命’。现在一旦睁开眼,看看世界,人家早已把我们甩下了整整一个世纪,心灵的觉醒就转化成心理的失重,虚妄的自尊逆转为沉重的自卑,因此狂躁不安,烦乱不已,莫衷一是,一切像是堕入五里雾中,一切都不信任,一切都怀疑,人人都要顽强地表现自己的主体意识,强调自我的存在,觉得怎么也不合适,怎么也不舒服,虚妄的理想主义摇身一变成最近视的实用主义。”
金狗说:“但我觉得,烦乱中有它的好的一面,就是要求振兴的内心骚动。就是发牢骚,也未必不包含某种合理要求。”
考察人说:“你说得很对。民族价值的贬值,导致了对个人‘自我价值’的呐喊、追求,但对个性的追求是有个临界点的,如果超过了这个临界点,以强烈自卑为基础的对自我价值的强调和追求,推到极致便是自我价值的完全丧失。荆紫关那边的山里娃子恐怕也属于这样的心态吧。”
金狗沉默起来了,他喃喃地说:“那我们现在应该怎样办呢?”
考察人说:“你们?”
金狗知道失言了,就笑了笑,掩饰过去了,又说:“照你这么说,对这种社会心态,主要靠疏导,该怎么疏导呢?”
考察人说:“我现在也正想以此写写文章,我个人觉得,应该要发扬我们这个民族最可贵的一种品质,就是韧性的精神!”
由荆紫关山里娃子案件的谈话最后完全变成了金狗和考察人的对社会问题的探讨,福运和七老汉便失去了兴趣,一心去照料狗肉锅了。韩文举到了此时,也感到自己不如考察人,也不如了金狗。他们的谈话他插不进去,便又和七老汉去说粗话,斗花嘴,又骂着福运把煮熟的狗肉盛在碗里,将酒倒在杯中。就喊金狗:“金狗,你们是秀才见秀才,说不完的话啊!那嘴也该困了!让客人吃狗肉喝烧酒吧!”
金狗便停止了提问,热情招呼考察人入座。这考察人竟十分善喝,几巡过后,福运和金狗都有些招架不住了,但考察人仍面不改色,神清目明。韩文举拉金狗到船舱外,说:“这客人好酒量,你去我家,让小水再拿出三瓶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