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了,砸了锅了,”保卫干事惊愕地说,“还审讯他娘的屁,饭都没得吃了。”
食堂倒塌之后,南边的原野便一览无余了。触目惊心的是似乎延伸到天边的水世界。蛟龙河大堤弯曲在水面上,堤内的水,比堤外的水高出许多。暴雨下得很不均匀,天空中好像飞快地移动着一把巨大的喷壶。壶到处,水箭斜飞,一片喧闹,一片水花,一片沸腾,一片水雾,什么也模糊。壶不到处,则有一片比较的光明,映照着散漫流淌的洪水。蛟龙河农场,是低洼的高密东北乡地区最为低洼的地方,三个县的雨水都往这里汇集。随着食堂的倒塌,土墙瓦顶的、蛟龙河农场的建筑物接二连三的瘫痪在水中。只有那栋由右派分子梁八栋设计建筑的高大粮仓还屹立在一片废墟中。只有鸡场的几栋用扒坟墓得来的砖头建造的鸡舍还勉强支撑着。房子里的水已经齐着窗台了。几条方凳在水面上漂浮起来。
水淹到上官金童的肚脐,腚下的椅子把他顶了起来。
农场住宅区里一片哭声,成群的人在水里挣扎着。有人大声喊叫:“往河堤上转移啊!往河堤上转移!”
保卫干事踢开窗户跳出去。保卫科长骂了一句,回头对上官金童说:“跟我走。”
他跟着保卫科长到了院子里。身材矮小的科长,用双臂划着水,呼呼隆隆往前走。上官金童一回头,看到房顶上蹲着一群鸡,鸡旁蹲着那只罪行累累的公狐狸。龙青萍的尸首从屋子里漂出来,跟随在他的身后。他走得快她也跟得快。
他拐弯她也跟着拐弯。上官金童被龙青萍的尸首追得屁滚尿流。终于,她的乱发被枪炮场边的铁丝网挂住了,上官金童才得到解脱。高射炮筒子从浑水中伸出来。坦克车只露着炮塔和炮筒,活像一只只巨大的鳖,在抻出脖子看水。他们刚刚挣扎到机耕队附近,鸡场的房屋也坍塌了。
机耕队的车场上,两台从苏联进口的红色“康拜因”上,挤满了人,有的人还想往上挤,但结果是使机上的人一片片地滑下来。
一股水把保卫科长冲跑了。上官金童在洪水的帮助下获得自由。他与一群右派汇合在一起。右派们手拉着手,向蛟龙河大堤前进。领头的是跳高健将王梅赞。断后的是土木工程师梁八栋。中间有霍丽娜、纪琼枝、乔其莎,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人。他四肢并用,游进了右派的队伍。乔其莎伸手拉住了他。因为水湿,女人们单薄的衣服贴在肉上,个个都像赤身裸体。他恶习难改地在非常短暂的时间里把霍丽娜、纪琼枝、乔其莎的三对形态各异的乳房看了一遍。这三对乳房尽管都因为主人的狼狈不堪而显得无精打采,但依然是美妙而温馨的、圣洁而冷艳的、自由而浪漫的,与龙青萍那没开化的铁乳房属于两大族类,它们令上官金童猛地重返了充满梦幻的童年时代,龙青萍的鬼影退却了,他感到自己像一只蝴蝶,从龙青萍黑色的尸身里爬了出来,在阳光下晒干了翅膀,然后翩翩飞舞在散发着奇异芳香的乳房之间。
上官金童盼望着这艰难的水中跋涉永无尽头,但蛟龙河大堤粉碎了他的梦想。农场的人们抱着肩膀站在河堤上。平槽的洪水流速缓慢,水面上烟雾迷蒙,没有燕子也没有海鸥。西南方向的大栏镇被白色的雨雾笼罩着,四面都是杂乱的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