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归家的步伐匆匆,估计是正午时分,便回到了那条白杨夹峙的宽阔砂石路上。太阳虽未穿透云层,但明亮了天地。砂石路是一条闪光的琉璃路。后来冰雹被大雪花代替,路上、树上、路两边的原野上,很快便白了。路上经常碰到僵尸,人的尸首和牲畜的尸首,偶尔,还能碰到死麻雀、死喜鹊、死野鸡。惟独没有死乌鸦,它们在白雪映衬下羽毛黑得像蓝靛,非常有光泽。它们啄击僵尸,嘴巴酸痛,便哇哇乱叫。
好运气接踵而来。先是在一匹死马身边我们捡得半麻袋铡碎的谷草,谷草里还搅拌着豆瓣与麸皮。我的羊尽力吃了一饱。剩下的草料放在大哑和二哑脚上,能替他们遮风挡雪。羊吃罢草料,舔了一些雪。它对我点点头,我心领神会。
继续向前走,沙枣花说她嗅到了一股烧焦麦子的香味儿。母亲鼓励她循味而去,在路外的一间看坟茔的小房里,我们从一个死兵的身上得到了两根饱满的干粮袋,袋里装满炒面。见死人多了,便没有了恐惧之心。这一夜我们索性就在这看坟茔的屋子里过夜。
母亲和大姐把那个年轻的死兵拖出去。他是自杀的。他把枪抱在怀里,枪口含在嘴巴里,用从破袜子里伸出的脚趾压住扳机。子弹把他的天灵盖都揭了。
老鼠啃光了他的耳朵,吃了他的鼻子,还把他的手指啃出了白骨,像剥了皮的柳树细枝。母亲和大姐往外拖他时,成群的老鼠红着眼睛跟出去。为了感谢他的炒面,母亲拖着疲乏的身体,跪在地上,用他腰间的刺刀,在冰凉的地上,挖了一个浅浅的坑,把他的头部埋住了。扒开这点土对于洞穴之王老鼠们来说简直是小意思,但母亲的心得到了安慰。
小屋仅仅能容得下我们一家人和我的羊。我们用车子堵住门口。母亲抱着那杆沾着士兵脑浆的大枪坐在最外边。黑夜降临前,一拨拨的人想挤进茔屋子,这些人里不乏强盗、流氓,但都被母亲怀里的大枪吓退。有个嘴大、眼很毒的男人欺负母亲说:“会放吗?”说着便要往里挤。母亲抱着枪,戳那人。她不会放枪。
上官来弟夺过大枪,一拉大栓,退去一粒弹壳;一推大拴,上了一颗顶门火。她把大拴往旁边一按,对着那男人头上,呼嗵就是一枪。一道火线嗖儿一声钻到天上去了。上官来弟熟练的射击动作使我马上想起了她跟随沙月亮转战南北的光荣历史。那大嘴男人像狗一样爬着逃走了。母亲感激地看着上官来弟,起身往里挪,把门卫的位置让了。
这一夜我睡得香甜,一直到红太阳照耀白雪世界时才醒来。我真想跪下求母亲,不要离开这鬼住的屋,不要离开屋前这一片巍峨的坟茔,不要离开这一片顶着冰雪帽子的黑松林。不要离开吧,这乐土,这福地。但母亲推着小车,率领着我们重新上路。那杆青色的大枪,横在鲁胜利身边,上边用破被子遮盖着。
路上覆着半尺厚的雪,车轮和我们的脚,在雪里嘎嘎吱吱地响。跌跤的现象大大减少,前进的速度加快。白太阳照得雪光刺眼,人显得格外黑,不管你穿什么颜色的衣裳都是黑的。也许是篓子里的大枪和来弟的枪法壮了母亲的胆,这一天她生出了一些霸蛮之气。中午时,一个从南边溃退下来的散兵企图搜查我们的车辆时,母亲竟响亮地抽了那个伪装胳膊负伤的家伙一个耳光,连他的帽子都给扇掉了。那个兵顾不上捡帽子就跑了。母亲捡起那顶半新的灰布帽子,顺手扣在了我的羊头上。我的羊神气活现地戴着军帽,溜溜地奔跑,我们身边那些饥寒交迫的难民看着它,都咧开黑色的嘴,用最后的力气发出比哭还难听的笑声。
清晨时我喝足了羊奶,精神充足,思维活跃,感觉敏锐。我发现了扔在路边的县政府的印刷机器和铁皮箱子装着的文件,民夫哪里去了?不知道。骡队哪里去了?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