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抱起我,慌慌张张地颠着我,抱歉地说:“宝贝,我的儿,委屈死了我的个亲疙瘩肉蛋蛋呀。”说着,她把白鸽送到我面前,我恨恨地、急迫地、重重地叼住我的白鸽。我的嘴很大,但我还嫌小,我的嘴像腹蛇的嘴,恨不得把属于我的、不容许别人侵犯的白鸽吞下去。“慢点儿,我的儿呀。”母亲轻轻地拍打着我的屁股。
我叼着一个,又用手抓着另一个。它是一只红眼睛的小白兔,我捏着它的大耳朵,感觉到它的心跳。马洛亚叹一口气,道:“这小杂种。”
母亲说:“不许你骂他小杂种。”
马洛亚说:“他可是货真价实的。”
母亲说:“我想请你给他洗礼,洗完礼再给他起个名字。他今日整整一百天啦。”
马洛亚熟练地揉着面,说:“洗礼?怎么个洗法我都忘了。我给你做抻面吃,这是我跟那回族女人学会的。”
母亲说:“你跟她好到什么程度?”
马洛亚说:“没有一点瓜蔓,清清白白。”
“骗鬼去吧!”母亲说。
马洛亚哑哑地笑着,将那块柔软的面又抻又拽,放在案板上啪啪地甩着。
“你说呀!”母亲说。啪啪啪甩一阵,提起来又抻又拽,时而如拉弓射箭,时而如洞中拔蛇,他那两只笨拙的洋人大手竟能做出如此熟练灵巧的中国动作,连母亲看着都有点吃惊。他说:“也许,我压根儿就不是什么瑞典人,过去的事儿,都是一些梦境。你说呢?”母亲冷冷地笑着,道:“我问你跟那个黑眼窝子女人的事呢,你别给我分岔了。”马牧师双手把面平抻着,像玩一种孩童游戏,把面摇起来,摇着,二拉一松,他一松手,那已细如麦秸的面条便螺旋着拧成束儿,一抖,便如马尾巴蓬松着散开。马洛亚炫耀着他的技巧,母亲赞叹道:“能抻出这面的女人,肯定是个好人。”马洛亚道:“好啦,孩他娘,别胡思乱想啦,烧火,我煮面给你吃。”“吃完饭呢?”母亲问。“吃完饭我们就给小杂种洗礼,命名。”
母亲佯怒道:“你跟回回女人生的那些儿子才是小杂种呢。”
母亲话音刚落,沙月亮便与司马亭碰响了酒杯。他们在酒宴上商定了如下事项:鸟枪队的黑驴,集中到教堂里喂养;鸟枪队队员,分散到各家各户去住宿;鸟枪队队部,则要待饭后由沙月亮亲自去选定。
沙月亮在姚四率领下,由四个鸟枪队员护卫着,进入我家院子,他一眼便看到了正在水缸边站着、对着水缸中漫游着白云的蓝天、照着倩影、梳理头发的我大姐上官来弟。度过一个丰衣足食、相对平静的夏天,大姐的身体发生了重大变化;她的胸脯已经高高挺起,干枯的头发变得油黑发亮,腰肢变得纤细柔软富有弹性,屁股膨胀并往上翘起。在一百天内,她蜕去了枯萎黄瘦的少女之皮,成为一个花蝴蝶般的美丽姑娘。大姐的白色的高鼻梁是属于母亲的,丰满的乳房和生气蓬勃的屁股也属于母亲。面对着水缸中的娇羞处女,她的眼睛里流露出忧郁之光。她手挽青丝,挥动木梳,惊鸿照影,闲愁万种。沙月亮一瞥见她,便深深地迷上了。他坚定地对姚四说:“这里就是黑驴鸟枪队的队部。”
姚四问:“上官来弟,你娘呢?”
没等大姐回答,沙月亮便挥手斥退了姚四。他走到水缸边,看着大姐,大姐也看着他。
“小妹妹,你还认识我吗?”他问。
大姐点了点头,脸上浮起两片红云。
大姐转身跑进屋内。五月五日之后,她们便搬进了上官吕氏和上官福禄的;房间,七姐妹栖身的东厢房,改成粮仓,盛着三六石小麦。沙月亮尾随我大姐进屋,看到了正在炕上午睡的我的六个姐姐。他友好地笑笑,说:“你别怕,我们是抗日的队伍,不糟蹋老百姓。我率部作战的情形你看到过,那场战斗,是英勇悲壮、壮怀激烈、彪炳千古的,总有一天,人们会把我编进戏文:去演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