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民笑着说。他看佩珠,佩珠不再是从前那个不大讲话的姑娘了。自然她现在还年轻,比他年轻得多,她的脸上到处都充满着青春的活力。但是她的和谐的面部组织之中却有一种吸引人的力量,是她从前所没有的。这力量把他抓住了。他不觉感动地说:"佩珠,我几乎不认识你了。"
"你是在责备我吗?"佩珠含笑道。
"责备你?我不配。我应该说赞美你,"仁民连忙分辩道,从他的眼睛里的确射出来赞美的眼光。"志元,你还记得我们在S地的情景吗?"他忽然掉头望着志元问道。
"近来渐渐地忘记了,"志元说着就走到床前,一屁股在床沿上坐下。"有时候想起那些事情,就好像做了一个怪梦。
然而我醒转来了。"他摇摆着头,抖动着身子,样子很得意,他的方脸上现了红光。佩珠在藤椅子上坐下了。
"你还记得那番话吗?你说过我们的生命还不及一根火柴。我们挣扎受苦,一直到死,都没有照亮什么的机会。"仁民背着灯光靠书桌站着,人看不清楚他的脸,只听见他的严肃的声音。
"谁记得那些鬼话?那个时候病把我的脑筋弄昏了。"志元张开大嘴,吐出来责备的声音。他早已把过去的痛苦的生活埋葬了。他把坟墓封得紧紧的,不要人来替他挖开它。
仁民不去管他,依旧用严肃的声音说下去:"可是我记得很清楚。很奇怪,我来到这里,看见佩珠,看见你们大家,我就想起了陈真。陈真为着理想牺牲了一切,他永远那样过度地工作,让肺病摧毁了身体。他这个二十几岁的人却担心着中华民族太衰老,担心着中国青年太脆弱。一直到他死,我没有看见他快乐过。想起来这真是一个悲剧。他不能活起来看见这里的景象,"仁民说到这里略略停了一下,他的眼睛湿了,声音也有些涩了。屋子里是阴暗的,书桌上的煤油灯光被他的阔背遮去了大半。他仿佛看见陈真的戴着宽边眼镜的瘦脸,陈真就坐在床上志元的身边听他说话。他抬起手揉了揉眼睛。"他挖苦佩珠,叫她做"小资产阶级的女性"。现在佩珠还在这里,许许多多青年都在这里,可惜陈真永远消失了。他连一线的希望也没有看见。"
仁民闭了嘴,摸出手帕擤鼻涕。没有人答话。屋子里静得很。外面街上狗在叫,叫声显得更响了。
"佩珠,你能够原谅他吗?他误解了你。"仁民偏过头去看佩珠。她听见他的话,便抬起头来,她的眼角上有泪珠。
"他并没有误解过我,他的批评是不错的。我的确是小资产阶级的女性。不过我希望以后我能够做一个有用的人。我要尽我的力量做去。他也曾给了我好些帮助。他收藏的那些书,那些传记,你不记得吗?"佩珠的声音并不高,却有力量,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印在人的心上。"可是你们大家要多多指教我。我需要严厉的指责。"说到这两句,她谦逊地笑了。她伸手把那几缕垂下来快遮住她的眼睛的头发挑了上去。"在这里大家待我太好了。我倘使能够做出什么事情,那都是靠大家帮忙。你问问志元。"
志元这些时候就不转眼地望着仁民和佩珠,听他们两个说话,他的注意力被他们吸引了去。忽然间他看见佩珠指着他要他说话,他连忙张开口,但什么东西堵塞了他的鼻孔,他一挣扎,就打了一个响喷嚏。声音很大,响彻了整个房间。
"你只有这一点没有变,"仁民在旁边好意地微笑了。他接着关心地问道:"志元,你的身体比从前好吗?"
"好多了。我自己觉得很健康,肚皮不曾痛过一次,"志元揩了鼻涕,昂起头说。"在这里日子过得很快。只愁时间不够。我和佩珠都很快活,亚丹也是。下个星期亚丹就回来了,蜂场的事情需要他。他也很快活。"他提到的亚丹也是仁民的朋友。志元到这里来时,是和亚丹同来的。亚丹如今在乡下一个小学里教书,他还做着别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