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雨》里面我真实地描写了这个朋友的面目。我的书使这位友人永久地活在我的眼前。单为了这个,我也得珍爱它。
这位朋友读过《雨》的前五章,而且我写第四章时正和他同住在法租界某处的一个客堂里。第六章写成时他已经离开了上海。第八章以后的各章因为刊物脱期,他便没有机会读到,他已经回到遥远的故乡去了。
他在动身的前两夜来看我,我们谈了好些话。我第二天早晨就要到杭州去,不能够送他上船。但是这个晚上我送走了他回到自己的房里,想起种种的事情,觉得寂寞,便写了一封信寄给他,信里面有些劝告的话。
从杭州回来我得到了他的信,是一封长信,但是他已经在海行中的轮船上了。
他在信里说:
我知道我走了以后你的生活会更寂寞,我知道我走后我的生活也会更寂寞。我愿意我们大家都在一个地方,天天见面。然而这是不可能的。我们每个人都有我们的工作和责任……我以后也许会找到一些勇敢的朋友,然而我恐怕再找不到一个像你这样了解我的人了。
他还说他愿意听从我的劝告,改掉一切坏习惯,试着做一点实际的事情。他甚至答应我以后不再喝酒,答应我沉默地埋头工作五年或十年。最后他说我不送他上船也很好,因为他也不愿意我看见他流眼泪。
他这个人被好些人笑骂作傻瓜,被好些女性称为粗野的人,他几次徘徊在生命的边沿上,没有动过一点心,如今却写了这样的信。这种友情使我非常感动。
以后他到了故乡寄过一封短短的报告平安的信。不久又寄来他以前在东京买的两本英文书,这是他从前答应送我的。
我只去过一封短信。以后我们就没有再通信息了。
我知道他还活着,但是我不知道他现在活得怎样。
有一些人疑心张小川是我的另一个好友。那也是一个被我敬爱过的友人。我在巴黎第一次见到他,他在我的过去生活中有过相当大的影响。但是他从法国回来以后的行为使我逐渐感到不满,后来我还当面责备过他。以后我还在《旅途随笔》里谈到他,因为有一次他从河南带了他自己教的一班学生,到江浙来参观,那些师范学校的学生拿了教育厅和县里的津贴和苏州买了大量的香粉,回去打扮他们的妻子。不过《旅途随笔》印成单行本时,我却把这一段删去了。那是前年的事。
我写张小川时,并不想责骂那个朋友:我憎恨的只是他的行为,并不是他本人。所以结果张小川就成了一部分知识分子的写照,而不单是我那个友人了。张小川这一类的人我不知道遇见过多少,只可惜在《雨》里面我写得太简单了。
张小川的好友李剑虹很像《天鹅之歌》里面的那个前辈友人,但我希望他不是。我写《雨》在我写《天鹅之歌》以前。那时这位友人刚从欧洲回来,我对他还抱着大的期望。但是我已经在担心爱情会毁坏他的一切了。
郑玉雯和熊智君是"三个小资产阶级的女性"以外的两种典型。这两个女人都是有过的,但可惜我表现得不太真实,因为我根本不认识她们,而且我是根据了一部分的事实而为她们虚构了两个结局。也许破坏我的描写的真实性的就是这两个结局。所以我不妨说这两个女人是完全从想象中生出来的。否则小说的读者想到那个抛弃女学生生活到工厂做女工、把自己献给崇高的理想、而终于走到官僚的怀里去的女郎,不知道会起何等的痛惜的感觉。
在《雨》里面周如水投黄浦江自杀了。单是一本《雾》已经使那个被单恋苦恼着的朋友"落到冰窑里面去了"。为什么我现在还要加上一个这样的结局?是不是一定要把他推下黑暗的深渊里去?不。事实上我的本意恰恰相反,我想用这个结局来把《雾》给那位朋友留下的不愉快的感觉去掉。其实他早已忘记了那回事情。我要用《雨》来证明周如水并不是他,所以《雨》里面的周如水的事情全是虚构的。
不过像周如水那样的性格要是继续发展下去,得到那样的结局,也是很可能的事。我亲手"杀死、周如水,并没有遗憾。然而他"死、了以后我却又很难过,我痛惜我从此失掉了一个好心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