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的话,于而龙越发肯定他不是劳辛所说的那一位船家。
“陈庄除了那个珊珊娘,解放后还有谁在那儿划船搭客?”
“是喽!是那句老话!”父子俩会意地点点头:“敢情是真的啦!”
“怎么回事?”
“去年,县里来了位工作同志,说是要调查一个老船家,——哦!于而龙想:那些王纬宇指令发出的函调信还真起到作用——我告诉过他们,去三河镇找老迟吧,解放后,他在陈庄干过。”
“老迟?”
“是他,就是他。怎么,那些调查的老爷连这两步路都懒得走?”他对他儿子说:“快打发人去把迟大爷找来。”
于而龙看看天色,太阳沉没在湖水里,晚霞烧红了碧空,老林嫂该惦念了,她肯定在烙着菜饼等待着呢。但作为侦察兵的于而龙,怎么能丢手呢?一不做,二不休,决计趁热打铁去一趟。
他此刻的心情,就好像在扑朔迷离的尘雾里,循着一条特别纤细的蛛丝似的线索,希图找到一点头绪,要不然他千里迢迢跑回家乡干什么?仅仅是为了凭吊么?但是脆弱的游丝,随时有断头的危险,而一旦出现那样的情况,就得做一个永远败北的将军了。
但是他想要离开好客的乡亲,谈何容易,尤其是那位给指导员划过船,多次通过封锁线的老人,说什么也不让走,一面催促他儿子去派人请老迟;一面拖着于而龙往家来。
这绝不是虚伪的应付场面的客套,而是实实在在的情感,于而龙已经充分领受到那股辐射过来的热,一种炽烈逼人般的热,他的心在这股热浪里融化了:“谢谢,谢谢,老人家,你们款待我,让我说什么好;我在石湖既没有亲人,也没有家,今天我真是跟回家似的,见到了这么多的亲人!……”他也有点说不下去了,咽了半天,那涌上来的激情和泪花才控制住,紧握住老人的手:“不再打扰了,我要去看看你说的那位老迟——”
走不了的,于而龙,老人怎么能放你走呢?他竟说出了无法缓转的话:“就看在我那牺牲的兄弟分上,那是你的部下,看他的面,也得在家住两天,不多,只住两天。”老人的要求并不高,仅仅两天,于而龙怎么能使年逾古稀的老人难过呢?
姓安的人并不多,于而龙想:在石湖支队里,我怎.么就记不得有个姓安的战士呢?他既然是在樊城牺牲的,肯定是个老队员了,我的该死的记性啊!
于而龙只得留下来,他那条舢板被派去接老迟的人驾走了。
(老林嫂可要急坏了!)他现在根本没法离开这个小村,离开这家抗属了,尤其是不忍拂逆老人的盛情厚意。
霞辉变得沉重凝滞起来,最早的几颗星星开始在蓝空里眼,回到院子里,只见那位亲舅舅也在樊城献出生命的女主人,正和她的小儿子在扑打追撵着一群乱飞的鸡。老人指着那只比孩子矮不多少的肥鸡说:“就那只狼山种九斤黄吧!”
干什么?太兴师动众了!于而龙深深觉得不安了,看那个能干的主妇,大概把他当做她亲舅舅那样诚心悦意地款待了。老人顺便告诉他,狼山鸡种也还是指导员去滨海支队开会时带回来的,打那以后,全村一直养到今天。于而龙在心里叹息那个女指导员:“芦花,芦花,我怎么一丁点儿都不曾想到过这些,滨海支队那里,我去过的次数少么?可你,却连群众养鸡的事都惦着啊!”
“不行,不行!”于而龙阻止着那位不惜破费一切的大嫂,但一点用都不顶,她把他当娘家亲戚招待了。越是这样杀鸡宰鸭大张旗鼓地操办,他的良心也越是受到谴责,因为直到现在,于而龙想不出老人兄弟的模样和任何细节,更不用说那位煺鸡毛的主妇娘家舅了。那些平凡的游击队员,那些英勇的战士,会连一丝痕迹,也不曾在队长的脑海里留下,实在叫于而龙感到内疚。可当时,乡亲们是多么信赖你游击队长,把自己的亲人,自己的孩子,自己的丈夫,送到你于而龙的手里呀!
惭愧呀!于而龙多少像发怔似的,看着来了贵客而忙碌起来的家庭,那些自动来帮忙的邻居,那些好奇围绕着的乡亲,那些羞涩的、站在后排的姑娘、媳妇,都把目光集中在已经显得老迈的于而龙身上。都有点不大相信,他就是当年的游击队长,一个充满传奇式故事的人物,在石湖地区,他的那些神出鬼没,打得敌人晕头转向的事迹,已经在人民口头上加工,简直近乎神话一般了。
应该把那份珍藏着的烈士花名册,带来就好了……于而龙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