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下来了解情况的吗?”
“恰恰相反。”
她摇摇头,根本不相信,继续问着:“你上哪去呀?”
“陈庄!”
她眼睛更亮了,连忙把舢板贴靠着:“认识路吗?要不要我帮忙?”
“那太感谢了,记得往陈庄去,好像那片苇荡里有条近路,是不?”
她友善地看着,心里想:“他对石湖还挺熟悉,谁呀?”
“可以证明我是本地人了吧?”
“不见得,那里早堵死了,已经成了万顷良田了!”
“呵!真是沧海桑田!”于而龙并没有听出她说万顷良田时,那种讽刺的口吻,只是感叹地:“请原谅我,使的还是三十年前的地图。”
“我指给你一条新开的河道吧!”
“谢谢啦!”
“干吗这样客气?”她热烈地富有感情地看了于而龙一眼,他的和蔼,他的礼貌,他像所有负责人那种有节制的笑声,使她益发地相信他是个来头不小的干部。她打起船桨,微笑地在前面引路:“跟我来吧!”
“那我可以问一声,你一个人在湖里干什么呢?”
“我嘛!”她转回脸,告诉他:“大干部同志,这就是我的天地!”
她又笑了,而且是出声地笑。
于而龙想着,怎么这副动人的面孔有点熟悉呢?似乎曾在哪里见过似的,而且绝不是在那幅伦勃朗的画上。
眼前这位多少有点贵族气派的姑娘,岁数要比于莲小些,但是比起画家来,要深沉得多,稳重得多,她很能约束自己,懂得超过她年龄所能负担的东西。她莞尔一笑,适可而止,分明想接近你,但又很有分寸;有些想和你攀谈的意思,可又不显得唐突冒失;打算了解你,又不露出过分的兴趣;也许希望你帮她一点忙,却又不让你看出她准备巴结你,一个多么复杂的心灵啊!
活见鬼啊!她头发那样黑,她背影又是那样绰约,特别是那张魅人的笑脸,确实,于而龙敢发誓,曾经在哪儿见过,然而记不起来了。
尽管眼前这个姑娘,和于莲的性格是绝不相同的,然而,于而龙却发觉到她和自己的女儿一样,眉宇间留有那种辛酸的、不太愉快的生活残影,那若隐若现的烦恼,那时来时去的阴云,会在眼波间一刹那闪过。
难道她们都曾在生活的海洋里浮沉过,或者,还呛了几口又咸又涩的水?
于而龙愈来愈相信自己的判断,这是一个地道的石湖姑娘,她那种大胆奔放的情感,坦率亲切的态度,是石湖女性特有的开朗性格。不过,由于那种残存在眉宇间的阴影,就像冬天的石湖,那一层薄薄的冰,把欢悦的绿水给凝固住了。
但是他女儿,却似乎冲破了这种阴影的局限,她才不在乎一个离婚的女人,而受到的那些有意或者无意的议论褒贬。她有着活泼开朗的性格,有着豁达大度的胸怀,是一个心中不存丝毫芥蒂的女性。
她笑起来,是纵情的,任性的,甚至是放肆的,会笑得前仰后合,会笑得泪水迸溅,会笑得弯下腰,妈哟妈哟喊肚子疼。
“莲莲,都三十老几的人啦!还孩子气。”谢若萍每当她笑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总要提醒她一声。
“妈!太可笑了!太可笑了!”她常常会格格地笑个没完没了。
于而龙不禁想起那个追查谣言的艾思,恨不能把“将军”都拖陷到编织的罗网里去,是怎样被于莲一耳光扇走的,那是他头一回领教了这个泼辣的女儿,那爆发性的笑。
大概爱情的追求,和在猎场上的奔逐,在某些道理上是相通的,必须在万无一失,绝对有把握的情况下,才能举枪射击;否则,惊起猎物,也只是扑空,而且,万一碰上一头凶猛的野兽,对不起,一翦一扑,翻过身来,那猎手的处境就够狼狈的了。
于莲,确实像一头野马,她漂亮,迷人,然而她很难驯服。艾思,他和夏岚保持着某种联系,俨然是艺术界的一个哨兵,总伸出警犬似的鼻子,这里那里在嗅着异端可疑的气味,好编在他的阶级敌人新动向的情况简报里。在出了于菱被捕的事情以后,足迹稀疏了一些——因为他也顾忌自己被编进别人的情况简报里。终于,经夏岚的同意,又来叩于莲的门了。何况,正如他自己说的,在灵与肉的考验面前,后者战胜了前者,他被那充满魅力的画家吸引得不由自主地来了。
于莲那时正在给外贸出口公司,画一幅中国画风格的油画《百花》,她总是喜欢作艺术上的探索和尝试,而且只有沉浸在创作意境里,才能免去画室外阵阵袭来的烦恼。事实上,谁也躲不进象牙之塔,这不是来敲门了。但她,可没有在意,因为她的心在那朵舒张的玉兰花上,多么盼望着自己也有那么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