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次日,何剑尘也没提到这话,吃过饭,何太太就预备去。她是有个学生癖的人,现在要到女学校里去,更要学生装束,换了一件白底蓝色梅花点的长袍。脖子上纽了一条芽黄色嫩绸围巾,穿着褐色皮鞋,米色丝袜。长袍底摆,小得非凡,一走起来,两只膝盖,只撑得衣服前一突,后一裹,何剑尘不觉失声“唉”了一句。
何太太正拿了一只水钻头发夹子,对镜站正,在那里将双钩式的头发来夹着。她听见何剑尘唉了一声,便扭转身来问道:“为什么,不愿我出去吗?”何剑尘笑道:“你不要这样扭着身子了。这样一来,衣服裹在身上,越发现了原形。我不是个画家,是个画家,我倒不用得出去找曲线美了。我给你商量商量,把你那衣服的下摆解放解放,不要太小了,我看你走路,迈不开两条大腿,怪难受的。走还罢了,一跑起来我看着真有些象戏台上市李七戏里的强盗。走起来,那高跟鞋一跳一跳,象带了脚镣一般。”何太太“呸”了一声,说道:“啥个闲话,现在大家在是格样穿,在说好看,就是亻奈看勿过。啥个解放囗,我勿曾上过一学堂,亻奈勿要把我当女学生。”何太太说话一说急了。就要把苏州话急出来的。何剑尘又最爱女子说苏州话,何太太每和他闹小别扭,他倒乐意,便笑嘻嘻的不言语。何太太一想,也明白了,便不再啰嗦,就转着身子,四处找东西。何剑尘道:“这样乱翻,你找什么?”
何太太道:“我一支自来水笔呢?”何剑尘道:“你该打嘴不是?叫人不要把你当女学生,自己学女学生,还惟恐学不象。你不信到街上铺子里买东西的时候,保管掌柜的称呼你作小姐,不称呼你作太太。”何太太道:“废话少说罢。今天我打算邀史女士上北海五龙亭,回来晚了,请你去接我,成不?”何剑尘道:“现在早着呢。还有大半天的工夫,还不够你玩?”他的意思,就是不能去接。但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何太太早已走得远了。
何太太以前曾到这民德实业女校来过两回,所以进门的时候,当一个女学生走了进去,一直就闯到史科莲寝室里来。她那寝室门是半掩着,推门伸头一望,只见史科莲穿了一件齐腰短褂,散着大脚短裤,踏着一双半截鞋,躺在一张藤椅上,左手拿着一本半卷的线装书,右手拿了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门一响,她昂头一望,连忙抛书笑着站了起来。说道:“啊呀,原来是何太太,少见少见。”
何太太走了进来,说道:“怎么你们学堂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史科莲道:“现在是暑假时候,留堂的学生极少,所以这样安静。平常这屋子是五个人睡,现在却只我一个人睡。你瞧,多么痛快。”说时,让何太太在床上坐着,就拿桌上的茶壶斟茶。恰是茶壶干了,滴不出一滴水来。史科莲开着门,就要叫老妈子。何太太连连说道:“不必不必,我现在不喝茶。你有工夫没有,我们一块儿逛北海去。”
史科莲笑道:“我除了睡觉吃饭,全是工夫。”何太太道:“好极了,好极了,请你换一件衣服,我们一块就走。”史科莲道:“大远的道来了,应当休息休息。‘啊太太道:”出门就坐车子,再远的道也不要紧。要休息上北海去休息罢。“史科莲道:”什么事,这样忙法?难得来,来了又不肯多坐一会儿。“何太太笑道:”正因为难得来,这才愿意和你去多玩一会儿,别客气了,我们走。“史科莲因为她催得极厉害,果然不招待,和她一路到北海。
她们进的是大门,走过了琼岛春阴,何太太便觉得受累,因笑道:“我怕走,我们到漪澜堂去坐船罢。”史科莲道:“走这一点儿路就嫌累,那还了得?越怕累,越不运动。越不运动,也就越怕累。将来身子一点也不结实,风一吹雨一洒,就会生病。”何太太笑道:“要运动也不在今日这一天。你别鼓励我,鼓励我,我也要坐船的。”史科莲也笑道:“遇到你这种人,就是有金玉良言劝你,也是枉费的了。
好吧,就依着你罢。“二人走到漪澜堂码头上,刚好,有一只小船,就要开走。买了票,史科莲先一脚踏上船头,何太太却牵着一只旗袍的下摆,先慢慢的在码头上移了几步。一直移到和船相近了,这才伸过一只脚来,作那试试的样子。史科莲走上前,便牵着她一只胳膊,向怀里一带,何太太未曾留意,就站立不住,早是人向这边一歪,那只脚也不由自主的走过来了。何太太不料她有这一着,吓了一身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