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早走过来一个茶房,低低的向李俊生道:“楼上有大房间,请上楼罢。”李俊生听了,哪里回答得半个字出来。那女的便抢着说道:“好罢。你给我开了,等我看看。”那茶房拿着一把钥匙向前走,他两人随着上楼。茶房走到一间门口,先将房门上电灯一扭,房里的电灯,顿时通亮,从玻璃窗里放出光来。茶房拿着钥匙,将门开了,便把身子一闪,把门往里一推,让他二人进去。李俊生一看,里面除了桌椅洗脸架之外,床上的帐被枕头俱全。那茶房问道:“这房间怎么样?”那女的点点头道:“好罢,就是这里罢。”茶房转身出去,打了一面盆水进来,又泡了一壶茶。垂手站着道:“没有别的事吗?”这时那女的把她手上绕着的银练皮钱袋,解了下来,在里面掏出一张钞票来,也不知是几元的,交给那茶房道:“你去罢。”
茶房接了钞票,把一双眼睛笑得成了一条缝,一屈腿,对女的请了一个安。口里说道:“您啦多礼!还要您先赏钱。”说着退出去,顺手把门往外一拉,就关上了。
茶房拿了赏钱出去,喜欢得眉开眼笑。有一个新来的茶房,是天津来的,便说道:“伙计们,你别乐了,你惹得起她吗?”这个茶房道:“她是谁?”那个茶房道:“我在天津,伺候过她,她的历史我是知道的。她不是太太姨太太,不是少奶奶,也不是小姐。凡是她手下的差役,都称她一声大人,背着她的时候,恭维她一点,又称她一声妹督。娇滴滴的妹字下面,加上一个雄赳赳的督字,这个人的资格,你也可以想起来呀。她有四个哥哥,都是大官,在民国元二年的时候,她的大哥,不过是一个团长,驻扎黄河沿岸。直到了二次革命,袁世凯大杀革命党,她大哥就立了一点汗马功劳,不上两年的工夫,一直就巴结到一个师长。这时候也就把她大哥姚慕唐的姓名,常在报上搬来搬去。这样几年下去,老二幕虞,老三幕商,老四慕周,也都抖起来了。这里头要算慕周最厉害,人家都叫作姚屠户,人家说起来,都是怕的。又过几年,姚慕唐已经得了一个都督,他的三个兄弟,也称二督三督四督起来了。这时他四兄弟在一省里面,无所不为,人家都说他弟兄四人,是四个凶神。可是高蜡烛台,照人总不能照己。他的令妹,在家里比他又厉害些,爷儿们不做的事她都能做。当她大哥作团长的时候,隔壁有一家裁缝铺,她家上上下下的衣服,都是这裁缝铺做。这铺子里有一个徒弟,叫小毛子,送接衣服,都归他办理。
因此上,他在姚家走的很熟。这孩子那时不过十二三岁,虽是穷人家孩子,却生得十分清秀,一张嘴尤其会说。因此上姚家的人,上上下下,没有不喜欢他的。也是这小毛子,活该走运,有一天送衣服来,正碰在姚慕唐高兴的时候。他看见小毛子白白净净一个小脸蛋儿,就摸着他的头说:“很好一个小孩子,可惜在裁缝铺糟蹋了。‘姚慕唐的妻子在一边笑说:”你要喜欢他,何不收他做个干儿子?那末,他以后是团长的少爷,就不糟蹋了。’姚慕唐还没有答话,也是这孩子福至心灵,听了这话,他趁着姚慕唐夫妻站在一处,就口叫干爷干娘,跪了下去,恭恭敬敬的磕了几个头。这时倒弄得姚慕唐不好收拾,又觉得他这一点小心眼儿很玲珑可爱,只得将错就错,承认了。后来以为干少爷在裁缝铺里学徒,总不很好听,索性向裁缝铺掌柜商量,认作义子,收在家里,脱离裁缝铺关系。这孩子本来没有父亲的,裁缝铺乐得答应了来巴结团长大人。从此以后,这小毛子,就成了姚家的少爷了。这时妹督还小啦,时常和这位义侄,在一块儿玩耍。一直到姚慕唐作了都督,小毛子也当了一位军官,每遇冲锋恶仗,总是他上前。因此姚慕唐更十分喜欢,情同当真的父子一般,穿房入闼,一概不忌。他倚恃着干爹几分欢喜,也就和他的姑母,格外亲密起来。后来妹督更胆大了,硬在老太太面前说,要嫁这位义侄。姚慕唐听了这话不肯,说道;‘他虽然不姓姚,是我的义子,谁不知道。妹妹要嫁了他,那岂不成了笑话?’妹督见她哥哥说得有理,无法驳他,便发气道:“你不肯就不肯,反正我和他要好定了,我跟着他一百岁也不嫁啦。‘从此以后,妹督和小毛子,是怎样一个情形,不必我细说了。又过了两年,姚慕唐给广东军队赶跑,小毛子也被人家拘留起来了,妹督见他哥哥丢了官,倒不算回事,只是小毛子被拘,眼看性命难保,如何是好,只得亲自出马,前去讲情。人家便说:”我知道你们很刮了些地皮。你要我放他,非二十万赎款不可。’说来说去,到底出了十万,才把小毛子弄回来。这些钱却是她在家里,硬把她哥哥的财产变卖出来的。你说她厉害不厉害?
她就常喜欢带着小白脸住旅馆,今天大概又是新弄上一个了。她花钱可是不在乎,得罪了她,也受不了,你留一点心罢。“这茶房听了,倒捏着一把汗。那边屋子里李俊生是个没有经过世故的学生,他哪里看得出来,还只是盘问妹督的来历。妹督笑着道:”你不要问我,我告诉你,也没有真话,你要多管闲事,那我马上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