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杏园将钱如数交给李冬青,问道:“够不够?”李冬青道:“足够了。总要多个三十块钱呢。”杨杏园道:“那就很好。密斯史这时进学校,哪里不要用钱,就留着她零用罢。”李冬青用手扶着茶几,轻轻的抚摩着,眼睛又望着手,沉思了一会。
然后微笑了一笑,对杨杏园道:“这个钱,几时要用?”杨杏园笑道:“还打算还我吗?我要加一的利呢。”李冬青对这一句话,就不好答了。理由是为什么借钱不要还?可是在彼此的友谊上,又绝不许计较金钱问题。一定要谈有借有还,就太俗了。她的脸太嫩了,这一急,却急得满脸通红。但急中生智,也答应一个不着边际。
便笑道:“加一的利,也不算重。借来的钱,至少也是三分利,这也不过赚六分罢了。”杨杏园道:“我并不是借来的。”李冬青笑道:“不要相瞒。第一次,尊囊就给我搜括无遗,哪里还有储蓄?越是这样说,我越过意不去”。杨杏园道:“自然不是储蓄,是我把一轴画卖来的钱。”李冬青道:“这就对不住了。回头密斯史又要说许多不安的活。”杨杏园道:“不不!这事我是不出面的。在史女士面前,千万不要说是我的款子。因为……”李冬青知道他的意思,第一,他和史科莲,没有很重的友谊,这样帮助,有些躐等。第二,也决不愿意在自己面前,对女朋友卖这一个大人情,第三,他这个人情,并不是对史科莲而发的。便笑道:“这是怎么说呢?难道我乞诸其邻而与之,就这样示惠吗?其实第一次那一笔款子,我就实说了。”杨杏园道:“并不是我矫情,因为史女士现在的环境,是不适用‘嫂溺援之以手’那句话的。”李冬青道:“既然如此,我叫密斯史保守秘密得了。”杨杏园觉得“秘密”这两个字,又有些刺耳。笑道:“那也无所谓。”自己说了这无所谓三个字,却也不知何所谓。便搭讪着说:“我家里还有事,我要回去了。”说着,站起身来便走。李冬青照例送到大门口,然后拿了钱进去。
这几天史科莲和李冬青同睡,没事却在那间小书房里看小说。刚才李冬青和杨杏园所谈的话,她句句都听见了。李冬青拿了钱进来,一把就递给史科莲,说道:“这全够了。好了,明天你可以去上学。”史科莲道:“真难为你,给我搜罗许多钱来。”李冬青道:“我哪里有许多钱,还不是那位杨先生办的?”史科莲道:“他帮我这一个大忙,我心里真过意不去。”李冬青道:“他不但帮你的忙,他也知道你要感他的情,却叫我不要说出来是他的钱呢。”史科莲道:“既然如此,我尊重杨先生的意思,只感谢密斯李。”李冬青道:“杨先生帮你的忙,你何以感谢我?”史科莲笑道:“若不是你认识杨先生,他又怎样能帮我的忙呢?我感谢你,你自然要去感谢他,这手续就不错了。”李冬青道:“这无所谓手续,也无所谓感谢。是杨杏园说的,乃朋友应尽之义务。”史科莲道:“这样说,就完全便宜我了。”
李冬青有一句话要说,几乎要说出来,又忍回去了。只笑了一笑。
史科莲得了这笔钱,是满天愁云尽散,脸上的笑容,也就止不住显出来。到了次日,她就离了李家,搬到学校去。学校里的生活,那都是有秩序的。而且耳所闻,目所见,都离不了功课。和余家那种繁华家庭的状况,自己寄人篱下的环境,完全不同。不说别的什么,第一吃一碗安心饭,不看人家的眼色。这时史科莲除了挂念祖母是一桩心事外,竟成了个自由之神。好在余瑞香始终和她不伤友爱,不时写信给她,报告外祖母平安。史科莲因此乃安心去做她的功课,满打算毕业而后,学着李冬青自己解决自己的生活问题。想到自己之所以有今日,到底不能不感谢杨杏园。
很快的工夫,一个星期又过,大家都换了夹衣。史科莲得了杨杏园第一批款子,绸缎未雨,早把夹衣作好,这时也全身更换起来。她又想,若不是杨杏园,莫说读书,第一项这衣服问题,就不得了。他虽然不要我感谢他,我究竟受之有愧,因此她就当在她寝室里的时候,用自来水笔,写了一封信给杨杏园。那信道:杏园先生:我写这封信给您,实在冒昧得很。因为您极力的协助我,是不愿意我知道的。我这时写信和您道谢,岂不有伤您的本意吗?不!这事在您那一方面,可以这样设想。在我们受惠的人,良心上,却不能容许我缄默。所以我于尊重尊意,和安慰我良心的两方面,转来转去,费了一个礼拜的研究。结果,良心战胜了友谊,我只得冒着不是,写信给您道谢。道谢两个字,实在形容不出我心中的感激,但是我也没有别的话可以说了。我是一个没有学问,而又穷无所归的女子。我不信这世上人,除了李冬青之外,还有几个人能看我一眼。现在我知道不然了,天地之大,不少好人,只是难以遇着罢了。学校里的生活很好,由前十天的我,变到现在的我,我简直得到第二个生命。生平的快事,莫过于此。在这种良好环境里,我现在除了思念一个寄人篱下的六旬祖母而外,没有别事,只是尽力的奋斗。这是可以报告助我的朋友的。我不长于文字,写得不成东西,求您原谅。即颂文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