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进来一个妇人,有四十来岁年纪,虽然粉擦的很白,还有些烟容。身上穿着一件黑色滚白边的旗袍,两只手插在衣袋里,口里(口卸)着一管玳瑁烟嘴。爱思看见她进来,便给两个人介绍道:“这是阎王奶奶,这个俱乐部虽然是李太太筹的经费,可是她一手支配的。”杨杏园和吴碧波都和她点了一个头。阎五奶奶道:“我把什么比李太太呢?她中国字也认得,外国字也认得。”杨杏园心里想道:“你别瞧这样一个私立公司,还有个经理,和个后台老板,这真是出乎我们意料以外。”
爱思道:“李太太这两天,怎样没来?”阎五奶奶道:“她为牛家六少奶奶的事,忙得很,正在和她想法子呢。”爱思道:“牛六少奶奶有什么事?”阎王奶奶道:“说起来呢,也是她胆子太小了。据说,她家里有个从前的卫兵,很能打拳,六少奶奶进进出出,在外面玩的事,他都知道。六少奶奶恐怕他多事,一个月也就津贴他十块八块的。后来这个卫兵被他们大人免了职,无事可干,只找六少奶奶。六少奶奶也是因为外面拆白党太多,哪里分得出来,就借这个卫兵做一个保镖的,每月给他二十块钱。这样也有好几个月了,不知道近来怎样闹翻了。有一回在游艺园,便和六少奶奶吵起来,闹得许多人来看,偏偏不凑巧,给报馆里的访员打听去了,把这事全登在报上。他们家大人看见报,就质问六少奶奶是怎么一回事?她说了许多慌,拉出李太太去作证人,才把这事迹瞒过去。”吴碧波笑道:“事情无论大小,总不可让新闻记者的耳朵听见,听见了就要乱喊。好比这个地方,有新闻记者来了,他还不赶快登出新闻来吗?你们对于生朋友,总要留心点,莫让新闻记者混进来了。”
吴碧波说时,故意佯若无事,不望着杨杏园。阎王奶奶道:“这个我们也不怕。报馆要发一段新闻,总要有真凭实据。譬[pì]如你两位,就有一位新闻记者在内,也不好登出来,因为不是你到这儿来了,你怎样会知道?你若是承认来了,岂不是自己登自己的新闻吗?”吴碧波目视杨杏园,正想说什么。杨杏园怕他疯疯呆呆,真闹出破绽来,大家都不好意思,便把话扯开去,对爱思道:“我猜你一定爱看电影,对不对?”爱思笑道:“那是你刚才看了我的照片,猜出来的。”杨杏园笑道:“你看电影是一个人去,还是和别个人?”爱思道:“一个人也去,同姊妹伴里也去。”
杨杏园道:“两个人去就好,可以多交几个男朋友。”爱思道:“胡说,这种事情,我是不来的。”杨杏园问道:“我问你一句玩话,你肯告诉我,不肯告诉我?”爱思道:“你说,尽管说。”杨杏园道:“听见人说,交朋友,总要先吃大菜,吃大菜还有一定的地方,这话对吗?”爱思红着脸道:“我又没在外面交过男朋友,我哪里知道?”吴碧波指着杨杏园道:“他不是你的男朋友吗?哦!我知道了,比朋友的关系,还要深一层啦。”爱思走到吴碧波面前捏着拳头,笑着在他肩膀上敲了一下。回头又走到杨杏园身边,对着耳朵,轻轻的问道:“给他介绍一个好不好?”
杨杏园一想,自己就是来参观的,原不算回事。若给吴碧波介绍一个,他是年轻的人,岂能够把持得住?也轻轻笑道:“他有一个顶好的未婚夫人,他是不再交女朋友的。”爱思哪里明白杨杏园的意思,说道:“是我一个小妹妹,很好,可以引她来看看。”杨杏园道:“你说这话,我又想起一桩事。仿佛听人说,交际场中有个十八姊妹,你知道不知道?”爱思道:“你听外面的谣言瞎糟蹋人呢。这话他们就是说我们的。其实我们的姊妹共总算起来,三个十八姊妹也不止。但是各人拜各人的姊妹,顶多也不过七八个人,一个团体,没有十八个人的,外面一谈到不相干的事,总是说十八姊妹,那真冤枉。”
说时进来一个女孩子,约摸有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白地鸳鸯格的褂子,套着鸡心领圈的云霞缎坎肩,印度绸短裙子,杏黄色皮鞋,湖水丝袜。那一张鸭蛋脸,配着漆黑的眼珠,十分清秀,乌油油辫子上,插着一朵大红结子,越显得玲珑。她探进头来,看见有人,又缩了转去。爱思道:“小妹妹来,别走,我给你介绍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