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外面走进这样一个青年来,都神头鬼脸地望着。杨杏园难为情得很,两脚三脚走进屋子。
这正屋里面,上面挂着一幅三星图,下面一张画桌,供着香炉,烛台之类,墙上挂着许多金银纸绽,画桌罩着一张方桌,上面摆着茶壶饭碗酱油瓶子,堆了一片。
侧边一架旧碗柜,一个白炉子,又是收拾起来的石榴树夹竹桃之类,屋子里简直堆满了。只觉一股油腻的气味,被白炉子里的火气熏得十分触鼻。阿毛掀起左边旧的白布门帘子,说道:“请进来坐。”杨杏园走进去,一眼就看见上面一张半截架子床,床上铺着一条淡红旧华丝葛棉被,梨云盖着半截身子,头发散了满枕头。她侧着身子向里,身上穿着水红绒紧身儿,一只手露着,半截雪白的手臂,搭在被服头上。被服脚头,另外堆着一条蓝绸薄被,几件皮棉衣服。床头边放着一张茶几,上面放了一碟子咸菜,一双筷子,一只空碗,碗里还有些残剩稀饭。床脚边放着一张方凳子,上面又堆了一卷衣服。杨杏园没有地方坐下去,在床面前站了一站,便挨着床沿坐了。阿毛便叫道:“老七,杨老爷来了。”杨杏园对她摇摇手道:“不要叫,她睡着了,随她去罢。”梨云早听见了,便转过脸来。杨杏园一看她瘦了许多,眼睛都觉得大了些,脸上雪白,哪里有一点血色?连嘴唇上都是白的。她两边的鬓发,都纷披在脸上。她看见杨杏园,便抬起手来将头发理了一理,扶到耳朵后面去。
杨杏园将两只手撑在床上,俯着身子对梨云道:“老七,你怎么样了?”梨云将眼睛对他看了一看,微微地点了一点头,慢慢地抬起一只手来,扯着杨杏园的衫袖,半天才轻轻地说了一句话道:“你怎么来了?”杨杏园指着阿毛道:“我听见她说你病了,特意来看你。”阿毛插嘴问道:“阿吃点稀饭?”梨云把眼睛看着她,摇摇头。阿毛道:“冲点百合粉吃吃,阿好?”梨云道:“勿要。”阿毛道:“阿要吃点茶?”梨云把眉毛一皱,翻身往里一转道:“哎哟!讨厌得勒!”杨杏园看见她还是这种小孩子样子,倒惹得笑了。这时无锡老三本已张罗茶水去了,阿毛碰了梨云一个钉子,也走了。杨杏园便握着梨云的手道:“哎哟!怎么这样热?”梨云一翻身,将棉被掀开大半截,将红紧身儿全露在棉被外头。杨杏园连忙曳着被服头,轻轻地替她盖上,又将被头按了一按,说道:“你不是胡闹,正发烧的时候,怎么揭开被服来?受了凉,那还了得!”梨云将脸伸出被头外来,勉强干笑了一笑,说道:“盖不住。”杨杏园只见她两腮上,微微有点红色,伸手一摸,热的像火炽一般。便问道:“这病可是不轻,是请什么大夫看的?”梨云摇摇头,杨杏园道:“你真是小孩子脾气。”说到这里,转回头一看,屋里没有人。说道:“你又没有亲人在这里,自己不保重一点,别人哪管得许多。”这句话打动梨云的心事,嘴一撇,忽然流下泪来。杨杏园轻轻问道:“他们不很大问你吗?”梨云见问,越发呜呜咽咽,缩到棉被里去哭起来。杨杏园轻轻拍着棉被道:“你别哭,他们看见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说着把被掀开,只见梨云把两只手蒙着脸,伏在枕头底下流眼泪。杨杏园道:“这倒是我的不好,一句话把你引哭了。”说时,只听见房门外脚步响,杨杏园赶紧替她将被又盖上,又轻轻地拍了她两下。只见无锡老三捧着一把茶壶走进来,对杨杏园道:“你瞧!她倒睡着了,叫客坐在一边。”杨杏园道:“不要紧!我们又不是一天两天才认识的。”无锡老三道:“可不是吗?要不然,这样脏的屋子,我们也不敢请进来坐了。”说着,取一条手巾,将茶杯擦了一个,递了一杯茶给杨杏园。杨杏园见她这样客气,只得和她敷衍一阵。因为自己还有事,便要走。梨云听见说他要走,将头伸出被外来,对杨杏园望着,拿一只手对他招了一招,杨杏园便走了过去,坐在床沿上,斜着身子,握着梨云的手道:“我今天没有打算来看你,所以没有腾出工夫来。明天上午没有事,我一早就来看你,好不好?”
梨云皱眉道:“不吗!我不!”说时,却握着他的手不肯放。杨杏园没有法,又坐了一会儿,说了许多话,约定明日早上准来,梨云方才放了手让他去。杨杏园才走出房门,又复走回来,问梨云道:“你要吃什么?我明天给你买来。”梨云把头在枕头上摇了几摇。杨杏园又走到床前握着她的手道:“给你买点糖果和葡萄干,好不好?”梨云眉毛正要皱起来,有些不耐烦,忽然又勉强对杨杏园笑了一笑,微微地点了一点头。杨杏园这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