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对梨云道:“我就依你这话,今天模糊过去,趁老的不在这里,我要走了。”梨云道:“怎样你就要走?上哪儿去?”杨杏园笑道:“今天我在这里,你有许多不便。”他本是一句玩话,把梨云却顶得没有话说。舒九成在一边坐着,看见他们絮絮叨叨,纠缠不清,真个堕入五里雾中,莫名其妙,望着只是笑。杨杏园见自己把梨云抵得没有话说,便搭讪着向舒九成笑道:“你看我们办的是什么交涉?”舒九成道:“除了你们自己知道,别人怎会明白。”这几句话益发中了梨云的心病,笑道:“你两人说话,就像打哑谜似的,难道喝醉酒来了吗?”杨杏园听了,对她笑笑,自己便在衣服架上把大衣取下来穿上。舒九成也要过来取大衣,却被梨云挡住。
梨云道:“瞧我罢。”先在架上取过大衣,提着后身,让舒九成穿上。舒九成道:“不敢当。”梨云站在面前对他一笑,说道:“不要客气。”舒九成当真穿上了,梨云替他整了一整大襟,低声道:“没有事,请过来坐坐。”舒九成从来没有经过这种风味,见梨云这样和他客气,不觉受了一种奇异的感触。这时杨杏园走了,他也只好跟着出来。走出大门,杨杏园笑着问他道:“你这总算长一回见识了。觉得怎样?”舒九成笑道:“我以为这里总是活地狱,谁知里面的陈设,比我们自己住的屋子还好。”杨杏园道:“活地狱也有,不过不在这个地方。难为你,你竟不像是初次进门的。”舒九成笑道:“你哪里还有?”杨杏园道:“怎么,你倒逛起兴趣来了吗?听你的口气,却有还想走一家的样子呢?”舒九成道:“不是这样说。
你不是天天要请我参观吗?怎么走一家就算了。“杨杏园道:”你不知道,熟人我只有这一家,为了你,再去找一家生的,花了钱,还一点意思没有。等我明日找朋友,再陪你逛一天,好不好?“舒九成道:”时候还早呢,就回家吗?“杨杏园道:”这里到游艺园路近,何不到游艺园去,转一个弯儿?“舒九成却也同意,两人便到游艺园来。
走到票房门口,只见一大群卖报的小孩子拥着在一处,劈劈啪啪在那里鼓掌。
口里喊道:“瞧大脑袋呀!瞧大脑袋呀!”杨杏园看时,只见一对五六十岁的老夫妇,像个阔主儿的样子,在前面走着。后面跟着两个女仆,提着茶壶烟袋之类,另外两个穿制服的护兵,一个背着一床棉褥子,一个身体高大些,手上却抱着一个人。
这个人的身体,也不过三尺来长,手脚都和上十岁的男孩子差不多,惟有脖子上那颗脑袋,异乎寻常,足有成人的两倍那样大。看他脸色,年纪当在二十上下。他头上没有戴帽子,露出一头又粗又黑的头发桩子,前面额顶,突起一个鹅公包,足有两三寸高,四五寸长。眼睛凹了下去,睁着铜铃似的,四面乱望。一张阔嘴,口涎由嘴角边直流下来。他下半截身子被人抱着,上半截身子,却趴在护兵的肩膀上,两只手搭在那护兵背后,面条儿似的直摆,却随着两位老夫妇进去了。杨杏园、舒九成二人一路跟着就看了去。只见那护兵已经把他背进坤戏场台下包厢里面去了。
杨杏园道:“这不知道是哪家造孽,养出这样的怪物?”舒九成道:“这人你都不知道吗?前面那个老头子,是一个鼎鼎大名的名流,他还作过一任总理呢!这个怪物,就是他养的,生了一个大脑袋,浑身的软骨头,今年三十岁了,还不能走路,吃饭穿衣,没有一样不要人伺候。你别看他怪像,他还是个戏迷,常常要人抱他进戏园子看戏。他老头子以慈善起家,就蒙天赐了这个活宝。”杨杏园道:“你说的这个人,我明白了。他这个慈善家,是最近六七年成名的,若是在生这个大头少爷之先,就是这样作好事,或者可以生个成样子的出来,也未可知。”舒九成道:“他这好事,虽然没有落到好儿子,可是发了财,老天爷也算不薄待他了。”杨杏园道:“我倒要去瞻仰瞻仰,看看这位贵公子怎样看戏。”说着,也走到包厢面前来。只见那个大头人,坐在一个中间的包厢里,椅子上垫着一个厚厚的褥子,他却歪躺在褥子上。他一只手拿着一块又大又厚的鸡蛋糕,一只手拿了一个大蜜橘,翻着两只眼睛,只望着台上。这时候,台上正演的是一出《双摇会》,两个花枝般的花旦,正在台上卖弄风情。这位大头少爷,看得呆了,眼睛笑得成了一条缝,口角上的白涎,牵丝般地流了下来,把衣服大襟,湿了一大片。别个包厢里的人,大家放着戏不看,都看这个活宝。杨杏园笑道:“从前我听见人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是一句譬[pì]喻的话。如今看来却真个实有其事了。”说着,两个人走出坤戏场,在里面转了一个弯儿,到处人都是满的,没地方立脚。舒九成道:“许久没有上游艺园,很想来玩玩。来了,又觉得样样还是天天那一套,没有什么趣味。我还有事,不能陪你在人丛里乱钻,要先回去了。”杨杏园知道舒九成在歌舞场中,是个十足的门外汉,也就随他回去。自己一个人,便向新戏场后台,来看黄梦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