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宿无话,到了次日,三人在支那银行会了面,彼此相视而笑,都不做声。一等打过了四点钟,彼此丢了个眼色,就一路出门。那些专拉银行买卖的车夫,早拖着车子,围了过来,口里乱喊道:“大森里,石头胡同,游艺园,这里来,我的车子干净,包快。”他们三人,也没有说车价,拣了三辆干净车子,坐到阎王庙街口上,便下了车,随手抓了些铜子给车夫。原来他们都是这样惯了的,若要在熟车夫面前讲价钱,那就不算是在银行里办事的人了。
他们三人下了车子,就顺着阎王庙街进了横胡同走来。吴卜微数着门牌,一号二号的挨家数去,一数数到一个洋式红墙的一家,只见上面门牌,蓝底白字,明明写的是零号。吴卜微轻轻的对洪俊生胡调仁道:“到了,你两人跟我进去。”胡调仁一看,洋式红漆门楼,上面钉了雪亮的白铜环,门上挂了一块铜牌,上面写了碗来大的两个黑字,写的是“王寓”。胡调仁将吴卜微一拉道:“喂!慢点,慢点!
不要胡闹,这是人家的住宅,不要乱闯,闯出祸来了,我可不管。“说时迟,那时快,胡调仁话没有说完,吴卜微早已将门敲开,门里走出来一个老头子,对三人看了一眼,便撅撅的问道:”找谁?“洪俊生心里想道:”糟了,走错门了,怎样办?“
胡调仁看见老头子这副情形,也很为着慌。在这个时候,洪俊生和胡调仁就想抽腿往后走。吴卜微却一点也没有事,反问老头子道:“这里是零号吗?”老头子道:“是的。”吴卡微道:“那就不错了。”说着,开步就往里走。洪俊生和胡调仁站在后面,进去不好,不进去也不好,踌躇得很。吴卜微回转头来道:“走哇,就是这里呀。”他二人看看那老头子站在大门一边,让吴卜微走了进去,却不拦阻,似乎又有一点路道。二人只得硬着头皮,跟他走了进去。走进门,是个屏门,转过屏门去,却是个四合院子,里面静悄悄的,不听见一点声音。他们三人,正不知道往哪里去好,只见上面帘子一掀,走出一个中年妇人,她正颜厉色的,照门口老头子一句例话,问道:“找谁?”洪俊生和胡调仁又着一惊,大家捏了一把汗。吴卜微不慌不忙的道:“你这里是零号吗?”那妇人道:“不错。”吴卜微道:“我们是李妈妈叫过来的。”那妇人连忙转下一副笑脸道:“是的,是的,请里面坐。”说着,就替他打开帘子。这时洪俊生心里,才放下一块石头。胡调仁心里,也是十五个提桶汲水,七上八下,如今方才安妥,却佩服吴卜微这种探险的手段,真是有谈笑挥敌,如入无人之境之概,那个胆子,不由得大了几十倍,便大踏步和吴卜微走了进去。这正中屋子里是个过厅,虽然陈设的是些半新木器家伙,到也擦抹干净,壁上也胡乱挂了几张字画,看看有点像客厅的意思。吴卜微便毫不客气,先坐下了。
那妇人道:“你三位贵姓?怎样认识李妈妈?”吴卜微道:“我姓吴,和她是最熟的人。这两年,我介绍她主顾很不少,你见了面,只要问她支那银行的吴先生,她就知道是我了。”那妇人听了是银行里的人,格外现出殷勤的样子。接上又问洪胡二人的贵姓,他俩也都照实说了,也问那妇人一句“贵姓”。那妇人笑道:“二位大概少逛我们这一路。要是走得多,也许听见人说过王大嫂,我就是的。”吴卜微笑道:“那自然是有名的了,要不然,我们怎样会找上门来呢?”王大嫂看看吴卜微,很像一个内行,自然十二分巴结,连说“不敢当”。便提着嗓子喊道:“李家儿,拿开壶来。”这时,便有个老妈子捧了一壶茶进来,和他们倒上三杯茶。那妇人又道:“你去买包大长城来。”吴卜微笑道:“你不要客气,烟倒随便。家里今天有人没有?”那妇人眯着眼睛笑道:“您三位来了,还能教您空跑吗?没有人,我也得想法子呀!”吴卜微道:“要是家里有人,就去叫来看看罢。”王大嫂道:“你们今日来得真不凑巧,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得出去叫去。”吴卜微皱眉道:“知道叫得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哪里能尽等?”王大嫂道:“路都不远,一会儿,我就可以回来。”吴卜微把手捏着半个拳头,把大拇指和小指两头一翘,把大拇指搁在嘴里一吸,比着说道:“家里有这个没有?”王大嫂笑道:“这个东西我们没有预备。”吴卜微道:“你放心,尽管拿出来,难道还把我们当外人吗?”王大嫂笑道:“有是有一点,是我自己吃的,倘若您要玩两口,还只好摆出来。那末,请您三位,后面坐罢。”说着,就把他三人,由过厅带进后院,往东一拐,有三间正房,两间厢房。王大嫂引他们进了正房,中间是个小客厅,摆着一张黄漆桌子,四把椅子,左边一张旧睡塌,蒙的花布面,像骆驼的背一样,一处高,一处低,大概是里面的钢丝坏了。右边摆一张小橱柜桌子,上面乱搁着许多料器煤油灯,和些洋铁茶叶瓶,洋蜡烛台之类,这屋就算满了。两边的屋子,都挂了门帘。他们走进左边屋于来,只见摆了一张小床,一张小条桌,两把椅子,一个洗脸架。胡调仁这时话出来了,便对洪俊生道:“这很像公寓的排场。”王大嫂指着床上道:“您瞧!
公寓里有这样干净铺盖吗?“吴卜微就在床上一躺道:”你先把烟家伙拿来,我们烧烟等着,别尽管说废话罢。“一会儿,王大嫂把烟盘拿来,放在床中间,吴卜微和洪俊生两个人躺着对烧,胡调仁坐在椅子上看他们烧鸦片。王大嫂道:”吴先生,我现在找人去了,请等一等。“转身一掀门帘子,就要走。吴卜微拿着签于正在烧烟,见她要走,便把手指头,夹着烟签子对王大嫂招手道:”慢来,慢来,你这样糊里糊涂就走,叫个什么人来?“王大嫂道:”那末,您说呀,要怎样的人呢?别等我叫来了,先生们只挑眼,闹得大家怪难为情的。“吴卜微一指胡调仁道:”你问他就知道。“王大嫂便问胡调仁道:”要怎样的人?您说。“胡调仁笑道:”要怎样的人?漂亮就得了。“吴卜微道:”不是那样说。她问你这一句话里面大有文章,是问你要姨太太式的呢,是要女学生式的呢,还是要……“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只听见外面院子里,娇滴滴的,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叫了一声干妈。王大嫂一面答应着,一面对三人努努嘴,便对外面答应道:”你进来,我在屋子里呢。“说话时,就听见脚步声,一路走进中间屋子来了。只见帘子抖着一动,一个人影子一闪,又缩了转去,接上就格格的笑个不了。说道:”哟!屋子里有人啦。“王大嫂道:”有人怕什么,谁会吃了你去吗?进来!“那人隔着帘子道:”全是生人。“王大嫂道:”生人怕什么?一回见过,二回就是熟人了。快进来罢。“她听了这话,才打起帘子进来,低着头,抿着嘴笑,挨着王大嫂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