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雁容笑着和周雅安退出了康南的房间。康南关上房门,在椅子里坐了下来,手里还握着那枚角币。他无意识的凝视着这个小镍币,心里突然充满了异样的情绪,他觉得极不安定。燃上一支烟,他大大的吸了一口,让面前堆满烟雾。可是,烟雾仍然驱不散那种茫然的感觉,他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窗外的院子里,有几枝竹子,竹子,这和故乡湖南的竹子没有办法比较。他还记得老家的大院落里,有几株红竹,酱红色的干子,酱红色的叶子,若素曾经以竹子来譬[pì]喻他,说他直而不弯。那时他年轻,做什么事都有那么一股干劲儿,一点都不肯转圜。现在呢,多年的流浪生活和苦难的遭遇使他改变了许多,他没有那种干劲了,也不再那样直而不弯了,他世故了。望着这几枝竹子,他突然有一股强烈的乡愁,把头倚在窗栏上,他轻轻的叫了两声:
“若素,若素。”窗外有风,远处有山。凸出的山峰和云接在一起。若素真的死了?他没有亲眼看到她死,他就不能相信她已经死了。如果是真的死了,她应该可以听到他的呼唤,可是这么多年来,他就没有梦到她过。“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现在他才能深深体会这两句诗中的哀思。
回到桌子前面,他又看到江雁容的那本周记本,他把它阖起来,丢到那一大堆没批阅的本子上面。十八岁的孩子,在父母的爱护之下,却满纸写些伤感和厌世的话。他呢,四十几岁了,尝尽了生离死别,反而无话可说了。他想起前人的词:“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如今尝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江雁容,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龄。而他呢,已经是“却道天凉好个秋”的时候了。
从桌上提起一支笔来,在浓烈的家园之思中,他写下一阕词:“沉沉暮霭隔重洋,能不忆潇湘?天涯一线浮碧,卒莫辩,是何乡?临剩水,对残山,最凄凉,今生休矣,再世无
凭,枉费思量!”是的,今生休矢,再世无凭。他不可能和若素再重逢了,若素的死是经过证实的。他和若素在患难中相识(抗战时,他们都是流亡学生)。在患难中成婚,胜利后,才过了三、四年平静的生活,又在患难中分离。当初仓促一别,谁知竟成永诀!早知她会死,他应该也跟她死在一块儿,可是,他仍然在这儿留恋他自己的生命。人,一过了中年,就不像年轻时那样容易冲动了,如果是二十年前,他一定会殉情而死。现在,生命对他像是一杯苦酒,虽不愿喝,却也不愿轻易的抛掉。站起身来,他在室内踱着步子,然后停在壁橱前面,打开了橱门,他找到一小瓶高粱酒,下午他没课,不怕喝醉。在这一刻,他只渴望能酩酊大醉,一醉能解千愁。他但愿能喝得人事不知。开了瓶塞,没有下酒的菜,他拿着瓶子,对着嘴一口气灌了半瓶。他是能喝酒的,但他习惯于浅斟慢酌,这样一口气向里灌的时候很少,胸腔伫立即通过了一阵热流。明知喝急酒伤人,他依然把剩下的半瓶也灌进了嘴里。丢掉了瓶子,他倒在床上,对着自己的枕头说:
“男子汉,大丈夫,不能保护自己的妻子儿女,还成什么男人?”他仆倒在枕头上,想哭。一个东西从他的袖口里滚了出来,他拾起来,是一枚小小的镍币,江雁容的镍币。他像拿到一个烫手的东西,立刻把它抛掉,望着那镍币滚到地板上,又滚到书桌底下,然后静止的躺在那儿。他转开头,再度轻声的低唤:“若素,若素。”又有人敲门,讨厌。他不想开门,但他听到一阵急切的叫门声:“老师!老师!”站起身来,他打开门,程心雯、叶小蓁,和三四个其他的同学一涌而入。程心雯首先叫着说:
“老师,你也要给我们看手相,你看我能不能考上大学?我要考台大法学院!”康南望着她们,脑子里是一片混乱,根本弄不清楚她们来干什么。他怔怔的望着她们,蹙着眉头。程心雯已跑到书桌前面,在椅子里一坐,说:
“老师,你不许偏心,你一定要给我们看。”说着,她深呼吸了一口气说:“酒味,老师,你又喝酒又抽烟?”
康南苦笑了一笑,不知该说什么。叶小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