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雁容看了父亲一眼,江仰止的神态是无可奈何的,不知所措的。江雁容噘了嘴低声说:
“我今天最忙了!”“去吧,大女儿该帮帮家里的忙!”
大女儿,做大女儿反正是倒楣的,要做事总最先轮到大女儿,有吃的玩的就该最后轮到大女儿了。江雁容正要走到后面去,门铃又响了,江仰止抬起头来,像得救似的说:“这次该是雁若回来了吧?”
江雁容去开了门,果然是江雁若。江雁若今年十三岁,已经和江雁容一般高,看样子,还可以再长高不少。她和姐姐的个性是完全不同的,江雁容忧郁,她却乐观明快,会撒娇,会讨好。长得也比雁容好看,同样是清朗的眉毛和秀气的眼睛,但她颊上多了一对小酒涡,使她看起来就比姐姐甜。她是江太太的宠儿,江太太爱这个小女儿更胜过爱那个儿子。而江雁若也确实值得人疼爱,从小学到初中,她就没考过第二名,年年都是第一,她得到的各种奖状可以装订成厚厚的一册。而她那张小嘴也真会说话,说得那么甜,让你不喜欢她都做不到。但她的脾气却极像母亲,要强到极点,如果她的目标是一百分,考了九十九分她就会大哭一场。她喜欢的人,她会用尽心机来讨好,不喜欢的人,她就会破口大骂。她是个全才,功课上,不论文科理科、正科副科、音乐美术、体育家事,她是门门都精,门门都强,无怪乎江太太爱她爱得入骨了。江雁若还没走到玄关,江仰止就迎到门口来,对江雁若抬抬眉毛,尴尬的笑笑,低低的说:
“雁若,赶快去哄哄你妈妈,她还在生气,只有你有办法,赶快去!”“爸爸,谁要你昨天晚上下到十二点嘛!”江雁若埋怨的说,完全站在母亲的那一边说话,她是同情母亲的。不过,她也喜欢父亲,尤其是父亲说笑话的时候。
江仰止笑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他有时真怕这个小女儿,说起话来比刀子还厉害,这本事全是她母亲的遗传。江雁若一面脱鞋一面又说:“早点回来妈妈也高兴,你也少输一点,那个王伯伯早就看中爸爸的弱点了,用话一激爸爸,爸爸就一直跟他下,口袋里的钱全下到他的袋里去了!”
江仰止咳了一声,啼笑皆非的说:
“胡说!这样吧,将来我把你教会了,你到弈园给我报仇去!”“哼!自己毁了还不够,还想毁孩子是不是?”江太太的声音从卧室里传了出来,显然她已听到了父女的这一段谈话。
江仰止不说话了,心中却有点反感,夫妇生生气倒无所谓,在孩子面前总该给他保留点面子,现在他在孩子前面一点尊严都没有,孩子们对他说话都是毫无敬意的,这不能说不是江太太所造成的。而且,下下棋又何至于说是“毁了”,这两个字用得未免太重。江雁若背着书包进了江太太的卧室里,江太太正躺在床上,枕头边堆满了书,包括几本国画画谱,一本英文成语练习,和一本唐诗宋词选。江太太虽年过四十,却抱着“人活到老,学到老”的信念,随时都不肯放松自己。她是个独特的女人,从小好胜要强,出生于豪富之家,却自由恋爱的嫁给了一贫如洗的江仰止。婚后并不得意,她总认为江仰止不够爱她,也对不起她,但她绝不承认自己的婚姻失败。起初,她想扶助江仰止成大名立大业,但江仰止生性淡泊,对名利毫不关心。结婚二十年,江仰止依然一贫如洗,不过是个稍有虚名的教授而已,她对这个是不能满意的。于是,她懊悔自己结婚太早,甚至懊悔结婚,她认为以她的努力,如果不结婚,一定大有成就。这也是事实,她是肯吃苦肯努力的,从豪富的家庭到江家,她脱下华服,穿上围裙,亲自下厨,刀切了手指,烟薰了眼睛,从来不叫苦。在抗战时,她带着孩子,跟着江仰止由沦陷区逃出来,每日徒步三十里,她也不叫苦。抗战后那一段困苦的日子,她学着衲鞋底被麻绳把手指抽出血来,她却不放手,一家几口的鞋全出自她那双又白又细的手。跟着江仰止,她是吃够了苦了,她只期望他有大成就,但他却总是把最宝贵最精华的时间送在围棋上。孩子是她的第二个失望,江雁容使她心灰意冷,功课不好,满脑子奇异的思想。有时候她是温柔沉静的,有时候却倔强而任性,有一次,她责备了江雁容几句,为了江雁容数学总不及格,江雁容竟对她说:“妈,你别这样不满意我,我并没有向你要求这一条生命,你该对创造我负责任,在我,生命中全是痛苦,假如你不满意我,你最好把我这条生命收回去!”
这是女儿对母亲说的话吗?这几句话伤透了江太太的心,生儿育女到底有什么意思?孩子并不感激你,反而怨恨你创造了她!雁容生下来的时候不足月,只有三磅半,带大她真不知吃了多大的苦,但是她说:“你最好把我这条生命收回去!”不过,雁容的话难道不对吗?本来她就该对这条生命负责,孩子确实没有向她要求生命呀!其实,这孩子有许多地方像她,那多愁善感的个性,那对文学的爱好……甚至那些幻想,她在年轻时也有许多幻想,只是长久的现实生活和经验早把那些幻想打破了。但,江雁容却不能符合她内心的期望。江麟是个好孩子,可是他遗传了他父亲那份马虎,不肯努力的脾气,前途完全不在他眼睛里,功课考得好全是凭小聪明,事实上昨天考过的今天就会忘记。他是个小江仰止,江太太看透他以后也不会有大成就的。剩下的一个江雁若,就成了江太太全部希望的集中,这是唯一一个不让她失望的人,功课、脾气、长相,无一不好。这孩子生在抗战结束之时,江太太常说:“大概是上帝可怜我太苦了,所以给我一个雁若!”她说这话,充满了庆幸,好像全天下就只有一个雁若,她从不想这话会伤了另外两个孩子的心。尤其是江雁容,她本是个过份敏感的孩子。而江太太也忽略江雁容那易感的心,在渴求着母爱。江太太总自认为是个失败的女人,虽然外界的人都羡慕她,说她有个好丈夫,又有个好家庭。她认为全天下都不了解她的苦闷,包括江仰止在内。近两年来,她开始充实自己,她学画,以摩西老太太九十岁学画而成大名来自励,她也学诗词,这是她的兴趣。为了追上潮流,她也念英文。而她全是用心去做,一丝不苟的,她希望自己的努力不晚,渴望着成功。江仰止越使她灰心,她就越督促自己努力。“不靠丈夫,不靠儿女,要自立更生。”这是她心中反复自语的几句话。
c 年轻时代的江太太是个美人,只是个子矮一点,现在她也发了胖,但她仍然漂亮。她的眉毛如画,浓密而细长,有一对很大的眼睛,一张小巧的嘴。江雁容姐妹长得都像父亲,沉静秀气,没有母亲那份夺人的美丽。江太太平日很注意化妆,虽然四十岁了,她依然不离开脂粉,她认为女人不化妆就和衣饰不整同样的不雅。可是,今天她没有施脂粉,靠在枕头上的那张脸看起来就显得特别苍白。江雁若跑过去,把书包丢在地下,就扑到床上,滚进了江太太的怀里,嘴里嚷着说:“妈,我代数小考考了一百分,这是这学期的第一次考试,以后我要每次都维持一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