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孃孃,”海臣唤道,他真的就蹲下去请了一个安,然后站起来,对琴说:“你二天来,多带两本故事书。你早点喊我,我陪你多耍一会儿。”天井里突然热闹起来。三个瞎子用竹竿点着路从拐门走进。他们后面跟着一群人,大半是公馆里的奶妈和女佣。四房的杨奶妈抱着淑芳,丁嫂牵着觉先,三房的袁奶妈牵着觉人。
“去给婆婆、五婆婆请安,”何嫂牵着海臣的手嘱咐道。
海臣跟着何嫂去给周氏、沈氏都请了安,又招呼了他的爹爹,然后跟着何嫂往过道那边走了。他两三次回过头来看围着瞎子的那一群人。
瞎子们站在天井里等候主人吩咐。他们在低声谈话。
“五太太,瞎子喊来了。请五太太吩咐在哪儿唱,”袁成走上石阶垂着双手恭敬地向沈氏问道。
“大嫂,你说在哪儿唱好?”沈氏客气地问周氏。
“在老太爷窗子底下,好不好?”周氏说。
“好,你喊他们在老太爷窗子底下唱,”沈氏掉头吩咐袁成道。
“是,”袁成应了一声,就走下石阶,把瞎子们引到堂屋那一面的窗下。那里原有一张方桌和两把椅子,沈氏的丫头春兰又回到房里去端了一根板凳来,三个瞎子围着方桌坐了。奶妈、女佣们也各自端了几根板凳放在阶下,几个人挤着坐在一根板凳上面。天井里显得更热闹了。觉英、觉群、觉世、淑芬四个小孩带笑带嚷地在堂屋里穿来穿去。
瞎子坐定了,拿出戏折子请主人点戏。春兰穿过堂屋走过来把戏折子递给沈氏。
“给大太太看罢,请她先点。”沈氏一挥手,要春兰把戏折子交给周氏看。
“五弟妹,你点好了,我不会点,”周氏推辞道。
春兰把戏折子拿在手里望着沈氏微笑。沈氏便说:“那么,你拿给琴小姐点罢。”“我更不会点,还是五舅母点好,”琴连忙说。
“琴姑娘,你就点一折罢,”沈氏怂恿道。
琴没有办法,只得拿起折子翻了一下,她不知道应该点什么戏才好,便把折子递还给春兰,低声说:“我实在不会点,你还是拿给你们太太点罢。”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淑英忽然走过来,在她的耳边小声说:“琴姐,你就点《宝玉哭灵》。”琴惊讶地掉头看了淑英一眼,然后把戏名对春兰说了。春兰又穿过堂屋到那边窗下去告诉了瞎子。
于是胡琴声响起来,接着是檀板和碰铃的声音。先前一刻在那边人声嘈杂,一下子就静了下来。众人注意地倾听着,等待着。
贾宝玉到潇湘泪如雨洒,秋风冷苍苔湿满径黄花……
一个男人的声音合着拍子悲哀地响起来。这声音是十分柔软的,它慢慢地穿过堂屋飘到左上房窗下,又慢慢地飘进每一个人的耳里,到了每个人的心坎,变成了绝望的哀泣。
那个中年的瞎子继续唱着,调子很简单,但是他似乎把感情放进了声音里面,愈唱下去,声音愈凄楚。好像那个中年人把他的痛苦也借着戏词发泄了出来。他的声音抖着,无可奈何地抖着,把整个空气也搅乱了。在这边没有一个人说话。众人都渐渐地沉落在过去的回忆里面,而且愈落愈深了。在戏里贾宝玉不断地哭诉着:兄爱你品行高温柔秀雅,兄爱你貌端庄美玉无瑕……
他愈哭愈伤心,于是——贾宝玉只哭得肠断声哑,并不见林妹妹半句回答……
觉新咳了一声嗽,站起来,沿着厢房走去。淑英从怀里摸出一方手帕去擦眼睛。这个动作被琴看见了。琴默默地望着淑英,心里也有些难过。她不想再听下去,但是声音却不肯放松,它反而更加响亮了。
觉新沿着厢房前面的石阶慢慢地踱着。他埋着头走,不知不觉地到了拐门口。忽然从外面飘进来一个黑影,把他吓了一跳。他听见一个熟习的声音在唤他“大哥”。他定了神看,原来是陈剑云。
陈剑云是高家的远房亲戚,觉新的平辈,所以习惯地跟着觉民们称觉新做大哥。他不过二十几岁,父母早死了,住在伯父家里,在中学毕业以后,因为无力升学,就做一点小事,挣一点薪水糊口。
“剑云,你好久没有来了,”觉新惊喜地说。“近来你的身体怎样?还好罢?”“还好,谢谢大哥问。不过近来兴致不大好。又怕你们忙,所以不敢到你们府上来打搅。”剑云谦虚地答道,他的黄瘦的脸上露出笑容,接着他又问道:“琴小姐在这儿吗?”“在这儿。五婶请我们听戏,你到上面去坐坐罢,她们都在那儿,”觉新温和地说,便邀剑云到左上房窗下去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