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懒洋洋地玩着牌,老是打不通第五关。他愈玩愈烦躁。
后来电灯灭了。他早就听见电灯厂发出的信号——那凄惨的汽笛。方桌上有洋烛插在烛台上,他也不去把它点燃。电灯光一灭,房间并不曾落在黑暗里,月光从窗户照进来,桌上、地上都映着镂花窗帷的影子。月光甚至偎倚在他的身上。他静静地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来。他想到花园里去走走。
觉新走进了花园。他看见月洞门微微掩着,没有加上门闩。他有点奇怪:什么人这时还到花园去?他也信步往里面走去。
这晚月色甚好。觉新的心也被这月夜的静寂牵引去了。他一路上只顾观看四周景物,不知不觉地走入竹林里面。他快要走完竹林中的羊肠小径时,忽然听见前面溪边有人在讲话。
他略略吃惊,但是马上就明白了。那是蕙和淑英的声音。不过他还疑惑:她们这夜深还到这里做什么呢?他忽然起了一个念头:躲在竹林里面窃听她们说些什么话。
“……只怪我一向太软弱,到现在也只有听天安命。不过我怕我活不久。妈总爱说我生成一副薄命相。我想这也有道理,”蕙忍受地、凄凉地说。
“我只恨我为什么不是一个男子。不然我一定要给你帮忙,”淑英气恼地说。
蕙叹了一口气,又说:“我这一辈子完结了。不过二表妹,你的事情还可以想法。你跟我是不同的。你有几个哥哥。大表哥、二表哥他们都会帮忙你。大表哥是个好心肠的人。……不过近来他也太苦了。我担心他……”觉新听到这里,心跳得很厉害。他又是喜悦,又是悲戚,又是感激。他反而流下眼泪来。他觉得自己没有自持的力量了,便移动两步,拣了一根较粗的竹子,就倚在那上面。
蕙的最后一句话还没有说完,这本是随口说出来的,她说到“他”字时,忽然沉吟起来,一时找不到适当的字句表明她心中所感。这时她听见竹林中起了响声,略有惊疑,便侧耳倾听,一面说:“二表妹,你听,好像有人来了一样。”淑英也注意地听了一下。旁边翠环却接口说:“不会罢。
也许是猫儿。这夜深还有哪个来?“淑英也不去管这件事情。她还记住蕙的话,便同情地说:”蕙表姐,你也太好了。你自己的事情是这样,你还担心别人的事情。“蕙站在木桥上,脸上露出苦笑。她仰起头让月光抚摩她的脸颊,她带了点梦幻地说:”二表妹,我真羡慕你,你有这样的两个哥哥。我们的枚弟简直没有办法。家里头就像没有他这个人一样。“她忽然埋下头看溪水,迟疑一下,又说:”我倒有点想念你们的鸣凤。看不出她倒做得轰轰烈烈。我连她都赶不上。我有时也真想过还是一死落得干净。不过我又有些牵挂。我的确软弱。我也晓得像我这个人活在世上,也没有意思……“这时觉新实在不能忍耐了,他踉跄地走出竹林去。
“大少爷。”翠环第一个看见他,惊讶地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