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下午觉民挟了几本英文书从学校下课回家。他在路上还担心着海臣的玻他揣想着祝医官这天早晨来诊病时会说些什么话。他走到自己的公馆门前,看见大门口围着许多人,地上散落着燃过的鞭炮,何嫂靠在右面石狮子旁边呜呜地伤心哭着。黄妈在旁边低声劝她。他起初还不明白这是什么一回事。但是他刚刚跨过铁皮包的门槛,就瞥见了一个东西。那是死。他没有一点疑惑。他觉得脊梁上起了一阵寒栗,便加速脚步走进里面去。他看见一个瘦长的影子在二门口晃动。他认得这个背影,不觉失声叫道:“剑云!”背影已经消失在二门内了,但是觉民的叫声又把他唤回来。剑云的瘦脸在二门口出现。
他等候着,用一双愁烦的眼睛望着觉民。
“你才来?”觉民问道,就踏着大步赶上去。
剑云阴沉地点点头,凄凉地说:“海儿的事情真想不到。”觉民正想启齿回答,忽然被一阵悲痛的感情抓住了。他觉得心上有点酸痛,便用力镇静自己。但是没有用,眼泪不可制止地迸流出来。一个活泼跳动的小孩的影子在他的眼前电光似地闪过。在悲痛之外他又感到愤怒。然而他没有发泄的机会。他只得叹一口气,焦虑地说:“我担心大哥。他再受不得这样的打击。海儿就是他的命。”他向着大厅走去。
剑云听见这三句话,一个“命”字触动了他的别的心思,他苦涩地自语道:“命,一切都是命。可是命运偏偏跟大哥作对,连海儿这样逗人爱的孩子也活不长久,真是没有天理。”“天理?本来就没有天理!”觉民气恼地说。他默默地走了几步。快走到拐门口,他忽然省悟地说:“大哥到处敷衍,见人就敷衍,敷衍了一辈子,仍然落得这样的结局。你还说这是命?”觉民说到最后一句话,便掉过头去看剑云,他似乎盼望着剑云的回答。但是剑云并不作声。这时他们走进了拐门,意外地发见觉新一个人立在觉民的窗下,身子靠着阶前那根柱子,埋着头在思索什么。
“大哥怎样了?”剑云半惊恐半同情地低声对觉民说。
觉民用空着的右手轻轻地捏了一个剑云的膀子,叫剑云不要响。他走到觉新的身旁,唤了一声“大哥”。
觉新抬起头,看见觉民和剑云在面前,并不把他的泪痕狼藉的面孔躲闪开,却悲痛地简简短短说了一句:“海儿死了。”“这也是人力所不能挽回的,”剑云同情地低声说,他忽然想起自己的许多事情。
“大哥,我们进屋里去坐坐罢,你这两天也太累了,”觉民抑住悲痛温和地安慰道。
“二弟,这好像是一场梦,”觉新说着又忍不住伤心地哭起来。
觉民和剑云在旁边多方劝慰,算是把觉新的悲哀暂时止住了。绮霞来招呼觉新和觉民去吃午饭。觉新本来说不要吃,却被觉民生拉活扯地拖到上房里去了。剑云是吃过饭来的,他便独自到觉民的房里去闲坐。绮霞还给他端了一杯茶去。
剑云坐了一会儿,随便拿起一本杂志来看。后来他觉得眼睛有些疲倦,便放下书,在房里踱了几步,心里很烦,不能静下去。何嫂从窗下走过,不久她又在隔壁房里哭起来。
这哭声把他的心搅得更乱。他望望窗户,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没精打采地走出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