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炉的烟,香烟的烟,还有船老大的昆山调,搅成一团,昏昏沉沉,催人入睡。外婆心里为王琦瑶设想的前途千条万条,最终一条是去当尼姑,强把一颗心按到底,至少活个平安无事。可莫说是王琦瑶,就是外婆也为她。已不甘的。其实说起来,外婆要比王琦瑶更懂做人的快活。王琦瑶的快活是实一半,虚一半,做人一半,华服美食堆砌另一半。外婆则是个全部。外婆喜欢女人的美,那是什么样的花都比不上,有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里不由想:她投胎真是投得好,投得个女人身。外婆还喜欢女人的幽静,不必像男人,闹轰轰地闯世界,闯得个刀枪相向,你死我活。男人肩上的担子太沉,又是家又是业,弄得不好,便是家破业败,真是钢丝绳上走路,又艰又险。女人是无事一身轻,随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便成了。外婆又喜欢女人的生儿育女,那苦和痛都是一时,身上掉下的血肉,却是心连心的亲,做男人的哪里会懂得?外婆望着王琦瑶,想这孩子还没享到女人的真正好处呢!这些真好处看上去平常,却从里及外,自始至终,有名有实,是真快活。也是要用平常心去领会的,可这孩子的平常心已经没了,是走了样的心,只能领会走了样的快活。
有几只水鸟跟了船走,外外地叫几声,又飞去了。外婆问王琦瑶冷不冷;她摇头;问饿不饿,她也摇头。外婆晓得她如今只比木头人多口气,魂不知去了哪里,也不知游多久才回来。回来也是惨淡,人不是旧人,景不是旧景,往哪里安置?这时,船靠了一个无名小镇,外婆嘱那老大上岸买些酒,在炭火里温着,又从舱里向岸上买些茶叶蛋和豆腐干,下酒吃。外婆给王琦瑶也倒上半杯,说不喝也暖暖手。又指点王琦瑶看那岸上的人车房屋,说是缩小的邬桥的样子。王琦瑶的眼睛只看到船靠的石壁上,厚厚的绿苔薛,水一拍一拍地打着。
王琦瑶望着蒙了烟雾的外婆的脸,想她多么衰老,又陌生,想亲也亲不起来。她想“老”这东西真是可怕,逃也逃不了,逼着你来的。走在九曲十八绕的水道中,她万念俱灰里只有这一个“老”字刺激着她。这天是老,水是老,石头上的绿苔也是年纪,昆山籍的船老大看不出年纪,是时间的化石。她的心掉在了时间的深渊里,无底地坠落,没有可以攀附的地方。外婆的手炉是成年八古,外婆鞋上的花样是成年八古,外婆喝的是陈年的善酿,茶叶蛋豆腐干都是百年老汤熬出来的。这船是行千里路,那车是走万里道,都是时间垒起的铜墙铁壁,打也打不破的。水鸟唱的是几百年一个调,地里是几百度的春种秋收。什么叫地老天荒?这就是。它是叫人从心底里起畏的,没几个人能顶得住。它叫人想起萤火虫一类的短命鬼,一霎即灭的。这是以百年为计数单位,人是论代的,鱼撒子一样弥漫开来。乘在这船上,人就更成了过客,终其一生也是暂时。船真是个老东西,打开天辟地就开始了航行,专门载送过客。外婆说的那邬桥,也是个老东西,外婆生前就在的,你说是个什么年纪了?
桥一顶一顶地从船上过去,好像进了一扇一扇的门。门里还是个地老天荒,却是锁住的。要不是王琦瑶的心木着,她就要哭了,一半是悲哀一半是感动。这一日,邬桥的画面是铝灰色的线描,树叶都掉光了,枝条是细密的,水面也有细密的波纹。绿苔是用笔尖点出来,点了有上百上千年。房屋的板壁,旧纹理加新纹理,乱成一团,有着几千年的纠葛。那炊烟和木样声,是上古时代的笔触,年经月久,已有些不起眼。洗衣女人的围兜和包头上,土法印染着鱼和莲的花样,图案形的,是铅灰色画面中一个最醒目,虽也是年经月久,却是有点不灭的新意,哪个岁月都用得着似的,不像别的,都是活着的化石。它是那种修成正果的不老的东西,穿过时间的隧道,永远是个现在。是扶摇在时间的河流里,所有的东西都沉底了,而它却不会。什么是仙,它们就是。有了它们,这世界就更老了,像是几万年的炼丹炉一样。
那桥洞过也过不完,把人引到这老世界的心里去。炊烟一层浓似一层,木树声也一阵紧似一阵,全在作欢迎状的。外婆的眼睛里有了活跃的光芒,她熄了香烟,指着舱外对王琦瑶说,这是什么,那是什么,王琦瑶却置若罔闻。她的心不知去了哪里,她的心是打散了的,溅得四面八方,哪一日再重新聚拢来,也不免是少了这一块,缺了那一片的。船老大的昆山调停了,问外婆哪里哪里,外婆回答这里那里的。船在水道里周折着,是回了家的样子。后来,外婆说到了,那船就了当地下锚,又摇荡了一会儿,稳在了岸边。外婆引了王琦瑶往舱外走,舱外原来有好太阳,照得王琦瑶眯缝起眼。外婆扶了船老大上了岸,捧着手炉站了一时,告诉王琦瑶当年嫁去苏州那一日的热闹劲;临河的窗都推开着,伸了头望;箱笼先上船,然后是花轿;桅子花全开了,雪白雪白的,唯有她是一身红;树上的叶子全绿了,水也是碧碧蓝,唯有她是一身红;房上的瓦是黑,水里的桥墩是黑,还是唯有她一身红。这红是亘古不变的世界的一转瞬,也是衬托那亘古的,是逝去再来,循回不已,为那亘古添砖加瓦,是设色那样的技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