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吴佩珍走的时间里,王琦瑶就好像能听见轮船离岸的汽笛声。和吴佩珍在一起的情景出现在眼前,一幕接一幕。那时候的她们就像是白绢似的,后来就渐渐写上了字,字又连成了句,成了历史。没有字的日于是轻盈自由的日于,想怎么就怎么,没有一点要负的责任,忧愁也是不负责任的忧愁。她和吴佩珍的关系是彼此没有责任的关系,全凭的是友情。与蒋丽莉便不同了,是有些利益的,当然,利益也不是不好的利益。她和吴佩珍的关系是有些类似萍水的关系,至清而无鱼,和蒋丽莉却是莲藕和泥塘。吴佩珍的走,是将王琦瑶这段无字的历史剪下带走的,剩下的全是有字,有些混乱不成章节,是过于认真写,笔墨太重,反不那么流畅自然了。
王琦瑶还是等李主任,自从那次与李主任失之交臂之后,她再不敢出去了。自从看见邻居空关的门窗后,她也再不敢开窗,终日拉着窗帘,倒可避免去看墙上的光影。那公寓里,白天也须开着灯,昼和夜连成一串,钟是停摆的,有没有时间无所谓。唯一有点声气的是留声机,放着梅兰芳的唱段,吵吵哦哦,百折干回。王琦瑶终日只穿一件曳地的晨衣,松松地系着腰带,她像是着戏装的梅兰芳,演的是楚霸王的虞姬。她想,时间这东西,你当它没有就没有。她现在反倒安下心来,有时听那梅兰芳唱段也能听进深处,听见一点。心声一样的东西,这正是李主任要听的东西。那就是一个女人的极其温婉的争取,绵里藏外任卜、这争取是向着男人来的,_也是向着这世界来的,只有男人才看得懂,女人自己是不自觉的.做了再说,而这却是男女之间称得上知音的产妇在预。公寓里毕静,梅兰芳的曲声是衬托这静的。这静是一九四八年的上海的奇观。在这城市许多水泥筑成的蚁穴一样的格子里,盛着和撑持着这静。这静其实都是那大动里的止,就好像光赶下的影。是相辅相成,休戚相关的。王琦瑶几乎忘记了外面的世界,连报纸也不看,广播也不听。这些日子,报纸上的新闻格外的多而纷乱:淮海战役拉开帷幕;黄金价格暴涨;股市大落;枪毙王孝和;沪南线的江亚轮爆炸起火,二千六百八十五人沉冤海底;一架北平至上海的飞机坠毁,罹难者名单上有位名叫张秉良的成年男性,其实就是化名的李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