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彩那日,王琦瑶穿的是竞选决赛的第一套出场服,粉红缎旗袍,头发因为长了,也没剪烫,临时去理发店做了个略显老气的发誓。她心里也是敷衍,是对那长久的冷落的一个抗议。她想,他们怎么会记起了三小姐,连她自己都快忘了。而她这不经意的装束却自有成功之处,粉红是对她号的颜色,娇嫩新鲜,发署是最合适她目前心情的发型,是新鲜里一点沧桑,而毕竟那十八岁的年轻是挡也挡不住的。一双皮鞋是新买的,白色的细高跟,将王琦瑶的身材拔高,玉树迎风的样子。王琦瑶从前门上的汽车,前后的窗户里,有一些眼睛在看,是一些很有洞察力的眼睛,什么都瞒不过它们。王琦瑶心里有一些悲戚,她坐进汽车,看着车窗外的街景,电车总是当当,永恒的声音。她的眼睛是漠然的表情,什么都无所谓,但这漠然是带着挑战性的,有一点豁出去的精神,要将命运奉陪到底的决心。到了地方,她眼睛里才掠过一丝惊讶,她发现这百货楼竟是这几日报纸和无线电大作广告的那家,庆典的声势也很大,几十个花篮排在了门前,她这时有点后悔来得草率了,可她很快镇定下来,还有些好等自己的激动,再大的辉煌也还不是兜个圈子再回到原地?这时的王府瑶是很透彻的,不过,这透彻不是说她放弃努力,刚好相反,是认清形势,知己知彼,是做努力的准备。她从粉盒里检查了一下仪容,然后下了汽车。
参加庆典的有许多要人,有一些是面熟的,显然在报上见过照片,只是时事与政治同王琦瑶隔得太远,都是纸上文章,还是天外文章,所以也是木然。剪彩仪式总是一大串的讲话,王琦瑶只静立着,等待轮到她的那一剪刀。虽然头一回经历,可电影里报刊上也见多了,到了实地反更减些意思,例行公事似的。心里又遗憾自己的装束,便盼着早散早回家。只在那动剪子的一刹那,悸动了一回。毕竟是众人瞩目,由她唱主角的一瞬,可也是傻忽之间。接下来的便宴,一大半要人走了去赴公事,留下少数,其中有一位李主任,落座时就在她身边。是军人的气派,腰背很挺,不苟言笑。周围人也都有趋奉之色,有些赔小心的,气氛总有几分紧张。倒是王琦瑶没什么顾忌,出言天真,稍稍活跃了空气。她以为李主任是此间百货楼的经理之类,便问他化妆品牌子的问题,见他脸上浮出微笑,才知道自己弄错了,收又收不回,只得低下头去吃菜。望了她羞红脸的样子,李主任又一次浮起了微笑。后来王琦瑶才知道,李主任是军政界的一位大人物;也是这间百货楼的股东,请她前来剪彩,就是李主任的建议。
李主任是在“上海小姐”的决赛上认识王琦瑶的。他本是为二小姐来捧场,结果手里的花却投在了王琦瑶的篮子里。王琦瑶唤起他的不是爱美的心情,而是怜措之意。四十岁的男人是有传惜心的,这怜惜心其实是对着自己来,再折射出去的。四十岁的人,哪个是心上无痕?单单是时间,就是左一道右一道的刻划。更何况是这个动荡的时日,李主任这样的风云生涯,外人只知李主任身居高位,却不知高处不胜寒。各种矛盾的焦点都在他身上,层层叠叠。最外一层有国与国间;里一层是党与党间;再一层派系与派系;芯子里,还有个人与个人的。他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是牵一发动千钧。外人只知道李主任重要,却不知道就是这重要,把他变成了个活靶子,人人瞄准。李主任是在舞台上做人,是政治的舞台,反复无常,明的暗的,台上的台下的都要防。李主任是个政治的机器,上紧了发条,每时每刻都木能松的。只有和女人在一起的时候,他才想起自己也是皮肉做的人。
女人是一点政治都没有,即便是勾心斗角,也是游戏式的,带着孩童气,是人生的娱乐。女人的诡计全是从爱出发,越是挚爱,越是诡计多端。那爱又都是恒爱,永远不变。女人还是那么不重要,给人轻松的心情,与生死沉浮无关,是人生的风景。女人也是李主任的真爱,但爱木是李主任的人生大业,连附丽都谈不上的,有点奢侈的意味。但因李主任有实力,便也谈得上奢侈了。李主任的正房妻子在老家,是父母之命,媒的之言。另有两房妻室,一房在北平,一房在上海。而与其厮混过的女人就木计其数了。李主任是懂得女人的美的,竞选“上海小姐”,他还是评委之一。在他这样的年龄,不再是用眼睛去审视女人,而是以心情去体察的。当他年轻的时候,他也迷过明眸皓齿的美人,有一句话叫作“秀色可餐”,他要的就是这个“可餐”,是感官的满足。可随着年纪的增长,也随了感官需求的日益满足,他的要求开始变了。他要一种贴心的感受。他走过许多地方,见过各地的女人,北平女人的美是实打实的,可却太满,没有回味的余地;上海女人的美有余味,却又虚了,有点云里雾里,也是贴不住。由于时尚的风气,两地的女人都走向潮流化,有点千人一面,即使有变,也是万变不离其宗,终是落入案自。入目的没有,入心的更没有。这些年,看上去他对女人的心似乎是淡了,其实却是更严格,是有点真心难求的苦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