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和初四,他没出门。坐在他的三层阁上听了两天的唱片,好像又回到了几个月前的时光。唱针走在唱纹里的沙沙声,是在欢迎他回来,还有点惊宠的意思。他很有耐心地用细刷子刷着唱片上的灰尘,将这些收藏又检阅了一番。一天三顿饭他都是在家吃的,家里的饭菜呈现出久别重逢的味道,父母因他的在家流露出孩子般的羞怯的欢喜,父子俩在饭桌上对酌时互相都有些躲着眼睛。没有朋友来找他,说明他已有多么久不回家了。他仰天躺在床垫上,望着梁上方三角形的屋顶,心里依然平静。不是那种万事俱结的平静,而是含着些期待,却又不知或持什么。小孩子在窗下零零落落地放着炮仗,还有邻人们送客迎客的寒暄声声。这才是过年呢!亲是亲,客是客的。初五初六他也是在家过的,父母都上班了,鞭炮声也稀疏了,弄堂里安静下来,又是平常的日子。因这平常的日子是经年节理顺了的,所以显得更能沉得住气些,有些既往不咎,从头来起的决心。初七是个星期天,春节的余波便又回荡了一下,激起些小小的涟漪。他决定出门了。他骑着自行车,慢慢地在马路上行驶。有一些商店开着,有一些商店关着,是因为补休年假。地砖缝里残留着一些未扫尽的地仗的碎纸,树枝上挂着一只飞上天又炸破了的气球。他看见了前边的平安里的过街楼,有阳光照在上面,记录落成年代的水泥字样已经脱落,看上去无精打采。楼下的弄回灰拓拓的,也是打不起精神。他的自行车从平安里前面滑了过去,是有意要试试自己的不讲道理。他加快了骑速,还微微地摇摆身子,看上去不大像老克腊,倒像是现代青年,一往无前的姿态。
再过几日,学校假期就结束了,他上了班,早出晚归,时间是排满的。他天天睡得早,心里很安宁。这时候,即便是老虎天窗外的黑瓦屋顶,也可看出一些春意了。那瓦缝里的杂草,虽然是无名无姓,却也茂盛起来。阳光是暖调子的,潮润了一些。还有就是鸟的惆晰,调门丰富了许多,有说不完的话似的。早晨起来,会想一想:今天会有什么好事情发生?连涉世顶深,顶老练的人,也难免这样的无名希望。这就是春天的好处了,每个人都无端地向往尽善尽美,心情也变得轻松。这一个星期天,他终于去了王琦瑶家。走进后弄,他忽有些茫然,甚至想:这是个什么地方?他曾经来过吗?可他轻车熟路地就停在了王琦瑶的后门口,径直上了楼梯。房门关着,他先敲门,没人应,就摸出钥匙去开门,没对上锁孔,门却开了。房间里拉着窗帘,近中午的阳光还是透了进来,是模模糊糊的光,接着香烟的氤氲。床上还铺着被子,王琦瑶穿了睡衣,起来开门又坐回到床上。他说:生病了吗?没有回答。他走近去,想安慰她,却看见她枕头上染发水的污迹,情绪更低落了。房间里有一股隔宿的腐气,也是叫人意气消沉。他说了声“空气不好”,就走开去开窗,撩起窗帘时,有阳光刺了他的眼睛。他打起精神又说:该烧午饭了。不料这句话有了回音,王琦瑶幽然答道:你一直要请我吃饭,今天请好不好?这话就好像将他的军,其实彼此都明白这请吃饭的含义,却总是一个要一个不要。时过境迁,换了位置,还是一个要一个不要。他将脸对着窗帘站了一会儿,转身出了房间。
13碧落黄泉
前边说过长脚是个夜神仙,不过子夜不回巢的。曾经有一晚,他结束了一段夜生活,看看时间还早,又余兴未休,骑车走过平安里,不知不觉就弯了进去。见王琦瑶那扇窗亮着,以为那里一定聚着人,度着快乐的时光,心里便激动起来,赶紧朝后弄骑去。这时,他看见后门口正停下一辆自行车,原来是老克腊,他正要叫,却见老克腊径直开了后门进去,门轻轻地关上了。长脚想:他怎么会有这后门的钥匙?虽然生性单纯,但还是多了一个心眼,他没有叫门,而是退出了后弄。走过前弄时,再往上看一眼,见那窗户上的灯光已暗了。长脚低头看看表,是十二点整。平安里已没有一点灯光,房屋在夜幕上剪出崎岖的影的边缘。这夜晚有一点怪异,连深请这城市夜生活的长脚,也感到了神秘叵测,心里受到压力,还有一些骚乱。楼房上空狭窄的夜幕,散布着一些鬼健似的,还有着一些锻语似的夜声。长脚感到了这城市的陌生和恍熄。红绿灯在没有车辆行人的十字街头明暗交替,也是暗中受操纵的。难得有个赶路人,更是人怕人,赶紧走开算数。长脚觉得这夜晚就像一张网,而他就是网里的鱼,怎么游也游不出去的。这是有点类似于梦魔的印象,不过长脚是个没记性,早晨醒来便烟消云散,下一个夜晚还是一如既往的可亲可爱,朋友们在一起多么好,霓虹灯都是会歌舞的。
说起来,那也是春节前的事了,大年初二这一天,他们聚在王琦瑶家,光顾着观赏老克腊和张永红打嘴仗,长脚甚至都没想起来那一回事。这一个春节,长脚过得也不容易,年初二在一起吃的饭,年初三他就不见了。人们都知道长脚是去香港同他的表兄弟见面,张永红还等待他给自己买香港最流行的时装。实际上呢?长脚正冒着寒风,坐在人家的三轮卡车斗里、去洪泽湖贩水产。身上裹一件工厂发的棉大衣,手插在袖筒里。公路上的车都是抢道的,只见碗口粗的灯光扫来扫去,粗暴地打着赠在车斗里的夜行人。满耳是卡车的发动机声,夹杂着尖厉的喇叭,路边不时出现翻倒的车辆Z边上站着面无表情的人。这真是另一个世界,天是偌大一个天,地是偌大一个地,人是天地间的小爬虫,一脚就可踩死的。人在此种境遇里,是很容易产生亡命的思想,一下子就失去了做人的目标似的。贩水产的生意是有大风险的,前途未卜,长脚把他最后一笔钱押在这上面了。这几乎是破釜沉舟的,倘若失了手,他再怎么回上海去见他的朋友们,还有张永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