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德多少是个名人,围绕他早就有各式各样的传闻,调查起来并不困难,只须稍加查证核实,把结果整理过就能送来。负责此事的警察很快回归,与青烟他们擦肩而过。
江庭接过资料,洋洋洒洒一大篇。上面不止陆云素的身世之谜,还有陆德的发迹史。不是警员们闲得难受,喜欢作面面俱到的无用功,实在是这两件事关系紧密,难以分割:
陆德出生在偏僻的乡村,父亲早亡,与寡母相依为命。
他的家乡封闭而宁静,与时代有些脱节,还保留着旧时农家的善良淳朴,一些早该破除的封建陋俗却也十分猖獗。由于土地肥沃,那里的人们靠耕种就足以维持生计,穷是穷一点,但既然活得下去,又何必改变?所以,附近虽有漫山遍野的杏树,倒也没人去打主意,只在杏子成熟的时节,采回一些当水果吃。为了长久保存,很多家庭都有独特的腌制话梅的手艺,作为一种家族文化在当地流传。
陆德出村见过世面,看到了其中的商机,想把这种口感极好的蜜饯推向市场。为了联系业务,他开始在乡村和市区间两地奔波。城里的临时落脚点,是租来的一间破落小屋。而屋子的主人、他的房东,恰好有个正值妙龄的漂亮女儿。
事实证明,男人的初恋也很疯狂。在“近水楼台”的有利条件下,不由分说就把人家娶进家门。等名分已定,才想起忘了事先知会母亲,就这么突兀地带了人回来,并在几天后把新婚妻子丢在家里,迫不及待地出去奔他的事业,于是造成了“狼兔同笼”的局面。
陆老太太是个不识字的农村妇女,但从某个角度讲,又极其强悍。她就是那种忤逆她需要勇气的人。例如,她不经意和你说“柜子脏了,擦擦吧”,如果你觉得不算脏而没有照作,她就会在以后的半年里都阴沉着脸。而普通人不具备如此坚韧的神经,想着反正也是举手之劳,不如顺从一次,换回和谐的生存环境。就这么一件事接着一件事,有一天你会骤然发现,她说什么你就去作什么了。不甘心被控制,自然要反抗。不过,冷战一旦打开,吃亏的还是自己。因为,如果陆德这时候难得回家,就会看到鬓边生出白发的老母亲爬在桌子上吃力地擦着柜子,而妻子并不帮忙。等到儿媳被这反常现象气走,她才会脸上挂着笑容,眼里含着泪花,颤巍巍地安慰儿子:“她平时对我挺好,真的!”
实力悬殊的斗争持续了不到一年,家里又回到了旧有的模式。陆家原本只是母子二人,现在还是母子二人;多出来的那个,是外人。一朝少掉丈夫的支持,以前的暗潮汹涌也明目张胆地变成惊涛骇浪,应该是闹得四邻不安了。可是,“媳妇熬成婆”这种事,在当地早有传统,大家见怪不怪。再说,在陆德的经营下,陆氏话梅已经被广泛接受,甚至风靡一时。陆家俨然成了地方上的首富。于是,村人在坐视不管的同时,甚至以一种欣赏悬念剧的殷切期待,暗中猜测着这家的媳妇什么时候会忍无可忍,如果爆发又会用怎样的形式……。
终于,让他们等到了。这一天,没有什么特别,事先也毫无征兆,只是人忽然找不到了。有人曾看见她往河边跑,而在桥上发现了那双她常穿的鞋。警是自然要报的,只是河水湍急,流入长江,捞不到尸体也是意料之中。也许在哪个漩涡里沉了,也许在哪块礁石上撞烂了。从古到今,长江中的冤魂数以千万计,多她一个倒也不多。
那时,距离陆德上次回家,已经足有两个月。即使得到了通知,也没有回来看一眼。这场“家务事”就这样悄然落幕了。事过境迁后,陆老太太千方百计地物色到一个容貌、神态、做派各方面都堪称自己影子的女孩,敲锣打鼓地迎进了在当地鹤立鸡群的三层小楼。旁人或许很难想象,如此相似,又都是这种性格的两个女人,如何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但这件事就是这么不可思议地发生了。这次的“她”并没有上一个柔弱可人,好在美貌惊人,要得到陆德的青睐并不难。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她,很争气地出了成果。这喜事让一家子高兴得人仰马翻,陆德特地请了个年轻的保姆,照顾怀孕的妻子,并定时带她去医院体检。遗憾的是,医生并没有太恭喜这一胎。经过全面检查,断定她很难顺产,建议临盆时直接进行剖腹手术。而这女人的反应,可以帮助我们总结出一个定律——凡是喜欢摆布和压制别人的人,在涉及自身的问题上,总是意外的怯懦。她这时表现出一个村妇的愚昧,对开刀抱有无端的恐惧。反复坚定着“宁死不上手术台”的信念,熬到了日子,结果就是失血过多撒手人寰,留下一个女儿,取名陆文彩。
也许是受到母亲哭天抢地的影响,陆德这一次真的尝到了丧妻之痛。对于某些男人来说,总是不甘独自承受痛苦,他们信奉“独痛痛不如众痛痛”不幸的经历,在这类人身上只是一个契机,让他们有资格摆出伤心的嘴脸,打起忧闷的旗号,去尝试一些平时不能作不敢作不屑作的放纵——比如,从有青春无美貌的保姆身上获得安慰。
这本来是地下活动,但在保姆某天一口气吃了半斤青杏后,摆上了台面。陆德迫切地想要个男孩,于是让这个他从来不想娶的女人,作了第三任陆夫人。而当她生出又一个赔钱货时,也难怪他气急败坏,觉得被愚弄、被欺诈、被占了莫大的便宜。干脆一纸诉状递到法院要求离婚,理由是——这女儿不是他的。
这话不能随便乱说,要调查过才算数。那时,这位母亲生下孩子才两天,还躺在病房里,女孩也寄养在医院的育婴中心。那里有数十个新生儿,唯一的标识就是摇篮上的号码牌。陆德提前买通了一个护士,在法院的鉴识人员到达时,进行了调换。所以,被抽走血样的,根本是别人的孩子!。鉴定结果一出,不贞之名板上钉钉,红杏出墙的女人被顺利踢出陆家。她没有识破这骗局的头脑,她不明白这孩子怎么就不是他的了。本能的唯一想法,就是鉴定是错的。一个无知的村女,一个有资格认证的荡妇,用“不对的,不是这样”这种苍白的语言,去质疑检验这精密的科学……“这只是撒泼罢了。”他们说。
在第三次被法警驱赶后,她作出了一个重大决定。第二天,同样的那条河,同样的那座桥,同样的留下一双鞋,同样的捞不到尸体,同样的多她一个不多。出生才半个月的女孩,就这么被丢在医院里。也许按照煽情的设定,母亲应该在寻死前,回去喂女儿最后一次奶。但她没有这样作,因为她拖欠着医院的费用,而她还不起。
孤儿院的人来了,把女婴抱走,养育了八年。之这期间发生了很多事。陆家离开了乡村,在大城市买了豪宅;陆德也洗去一身土气,变成腰缠万贯的社会名流。无数女人围在他身边,于是再无娶妻的必要,真可谓如鱼得水。只可惜没有天赋异禀的身体素质,老来落得一身是病。当然,这是后话。
在第八年,陆老太太闭上了眼睛。祸不单行,陆文彩不久得了一场大病,好像快不成了。别看陆德这些年流连花丛,却没有制造出新的传人。现在见女儿危急,不免陷入彻底绝后的恐惧中,头脑发热地想起了孤儿院里还有个备份。他当即以恩人的身份,第一次出现在亲生女儿面前,把她领回本该属于她的家里,取名陆云素。
江庭拿着资料的手不住颤抖。陆云素那双忧伤得习以为常的眼睛,隐约浮现在纸上——。
我一定要证明,我真的是陆德的女儿!。作鉴定没什么实质上的意义,只为一个心安。之这就像养狗一样,虽然土狗也会被人养,但要有身价,毕竟需要一张血统证明。
“难怪,难怪啊!”江庭的喉咙滚动着,转脸面对窗户,资料随便往后一扔,一拳砸在玻璃上,“怎么会有这种事?可怕,太可怕了!!”
说完呼吸一窒,察觉到刚才无意中说了什么。他为这巧合失神了片刻,喃喃自语着:
“是啊。从警都几年了,自以为见多识广呢,想不到,还是会这样。就算是个律师,也一样吧?”
来送调查结果的警员,还有新的情况报告,但看上司这个样子,也不敢贸然开口。这时青烟送客归来,大略观察了室内气氛,走过去捡起那张纸,浏览后只是“哦”了一声。原先警察们对新任女顾问并不信服,一致认为她更适合呆在厨房,现在却看到曙光,转而向这更冷静的人递出一张轻薄的纸:“死者家电话的通话纪录,已经打印出来了。”青烟正要接过,江庭猛然跳起来,劈手夺过,盯了那些蓝色针点许久,闭起发红的眼睛,将纸张拍在桌上,近乎沉痛地宣布:之“下一个,陆文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