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便你吧!”
我再没听到什么了,心里只觉得舍不得兰姨娘,眼睛勉强睁开又闭上了。梦里还在写大字,兰姨娘按着我的右肩头,又仿佛是在逛灯的那晚上,我想举笔写字,她按得紧,抬不起手,怎么也写不成……
可是现在我正一张又一张地写,终于在晚饭前写完了,我带着一嘴的黑胡子和黑手印上了饭桌,兰姨娘先笑了:
“你的大字倒刷好了?”
我今天挨着兰姨娘坐,心中真觉得舍不得,妈直让酒,向兰姨娘和德先叔说:
“你们俩一路顺风!”
爸不用人让,把自己灌得脸红红的,头上的青筋一条条像蚯蚓一样地暴露着,他举着酒杯伸出头,一直伸到兰姨娘的脸前,兰姨娘直朝后躲闪,嘴里说:
“林先生,你别再喝了,可喝不少了。”
爸忽然又直起身子来,做出老大哥的神气,醉言醉语地说:
“我这个人最肯帮朋友的忙,最喜欢成全朋友,是不是?德先,你可得好好待她哟!她就像我自家的妹子一样哟!”爸又转过头来向兰姨娘说:“要是他待你不好,你尽管回到我这里来。”兰姨娘娇羞地笑着,就仿佛她是十八岁的大姑娘刚出嫁。
宋妈在旁边伺候,也笑眯着,用很新鲜的眼光看兰姨娘。同时还把洒了双妹花露水的毛巾,一回又一回地送给爸爸擦脸。
马车早就叫来停在大门口了。我们是全家大小在门口送行的,连刚满月的小妹妹都抱出大门口见风了。
黄昏的虎坊桥大街很热闹,来来往往的,眼前都是人,也有邻居围在马车前等着看新鲜,宋妈早就告诉人家了吧!
兰姨娘换了一个人,她的油光刷亮的麻花髻[jì]没有了,现在头发剪的是华伦王子式!就跟我故事书里画的一样:一排头发齐齐的齐着眉毛,两边垂到耳朵边。身上穿的正是那件蛋青绸子旗袍,做成长身坎肩另接两只袖子样式的,脖子上围一条白纱,斜斜地系成一个大蝴蝶结,就跟在女高师念书的张家三姨打扮得一样样!
她跟爸妈说了多少感谢的话,然后低下身来摸着我的脸说:
“英子,好好地念书,可别像上回那么招你妈生气了,上三年级可是大姑娘啦!”
我想哭,也想笑,不知什么滋味,看兰姨娘跟德先叔同进了马车,隔着窗子还跟我们招手。
那马车越走越远越快了,扬起一阵滚滚灰尘,就什么也看不清了。我仰头看爸爸,他用手摸着胸口,像妈每次生了气犯胃病那样,我心里只觉得有些对不起爸,更是同情。我轻轻推爸爸的大腿,问他:
“爸,你要吃豆蔻吗?我去给你买。”
他并没有听见,但冲那远远的烟尘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