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队运动来势凶猛,我大概很难逃过这一关,索性去找县武装部政委,他直接管教育系统的运动。我从头到尾把我的事说一遍。这次不同于在燕北专署那次天真地向组织交心,而是很清楚自己处在任人宰割的境地,反而无所畏惧,索性好歹全兜给他了,要整死我最好快一点。出乎意料地是他眼里流露出这世上难得的同情。我便问他:“我这些事在学习班里该不该谈?”
他说:“这不是你个人问题,可以谈,也可以不谈,但谈不谈都和我们县没直接关系。”
我明白,他不能不这样说,实际上是暗示我可以不说。有这个大人物的态度,我心里轻松多了。但到了学习班如进了绞肉机,我不说那王校长总拿话敲打我,尤其整别人时,打得很凶,故意做给我看,吓我。我想,再不能吃天真和认真的苦头了,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这种穷乡僻壤斗起人来比大城市野蛮得多。有时把县长、县委书记们弄来批斗,用铁丝拴上几十斤的大粪桶挂在脖子上,一边斗还一边往桶里扔石头,粪汁溅得满身满脸。有的人熬不住就自杀,找不到自杀的家伙,便在吃饭时把筷子插进鼻孔,把头用力往桌上一磕,筷子穿进脑子:还有的跳粪坑活活憋死。半个月后在王校长操纵下,矛头明显转向我,气氛紧张得叫我天天犯心跳。一天,大家正在屋里学习毛主席著作,我坐在炕上,王校长突然对我喊一嗓子:“站起来!”
我立刻在炕上站起来。
王校长说:“你敢站得这么高,好大胆,比墙上的毛主席还高!”
我从炕上跳下来,顶他一句:“是你叫我站起来的!”
王校长一脚把我踢到门口。不知为什么,我马上想窜出门跑去找那政委,好像那政委是我的保护人。王校长一把抓住我说,“你想跑?”这就要大开杀戒了。
我不知打哪儿来的勇气,说:“咱们的最高领导不是武装部政委吗?好,你去问他,他叫我说,我就说!”没想到这一来,他怔住了。他们不摸底,其实我更不摸底,谁知政委会不会保我。我只和他见过一面,他不过流露过一点同情,说几句模棱两可的话。那时代同情是种多么软弱和不可靠的东西啊。我的命运全押在政委手里了。
他们到县武装部去问。我更没想到政委对他们说:“她的材料没来,能搞出什么事。”居然把我保住了。后来学习班里一些没问题的大学生被派下去劳动,政委也叫我去,这便使我意外地从一个滚滚而来的巨轮下逃脱出来。我当时对这位好心政委抱着无限感恩之情,把他当做天下第一好人,哪里知道他另有目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