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凑得很近,又十分注意观察的时候,才能发现她眼角上那些很细很细的皱纹。可郑子云还是觉得结婚之后的夏竹筠,像个开完化装舞会的仕女,一走进那个外人看不见的家门,立刻就丢掉了顶温柔的微笑、顶文雅的风度、顶上流的教养。擦去涂过的红唇、描过的长眉,撕下粘在眼皮上的假睫毛,摘掉了假胸,脱掉了勒住松弛肌肉的紧身马甲,只穿件睡袍,披头散发,趿着一双踩歪了后跟的鞋子,摔摔打打,无缘无故地竖起眉毛,恶声恶气地对待家里的人……是不是所有的女人都会发生这种变化呢? 天色暗下来了,他们忘了开灯。沙发啦,电视机啦,小柜子啦,钢琴啦,以及人的面孔,全都变得含混起来,溶在浓浓的暮色里。
叶知秋觉得,这景象分明在哪里见过。在哪儿呢? 也许是在梦里,也许在她那数不尽的幻想里。好像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便曾在这硬邦邦的、又窄又长的沙发上翻过筋斗,读过童话,听过祖母讲故事……她好像已经在这沙发上面坐了一生一世……她突然意识到她应该告辞了。
但是,女主人回家了。
夏竹筠把大提包往沙发上一丢,顺手打开了天花板上的吊灯。
注意到房间里有个女客人,便怪声怪气地说:“哟,怎么不开灯啊。”
然后又高声地叫道:“圆圆! ”
楼下没有停着“丰田”或是“奔驰”,家里的客人肯定是个平头百姓。
郑子云皱了皱眉头,向夏竹筠介绍着:“这是报社的叶知秋同志。”
夏竹筠这才慢慢地转过身来,点点头:“请坐。”没等叶知秋回答,又叫了一声:“圆圆! ”
叶知秋发现,当夏竹筠把目光从一件东西移到另一件东西上去的时候,总是闭着眼睛来完成这一目光的转移。再加上她一切动作都慢得过分,就给人一个十分傲慢的印象。
郑圆圆从自己的房问里走出来,从她蓬乱的头发可以猜出,她大概刚从床上爬起来。
“你又躺在床上看书了吧,我跟你说过多少次,这样会变成近视眼。一个女人戴眼镜,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夏竹筠完全不顾叶知秋是戴眼镜的。
郑圆圆和郑子云立刻感到极大的难堪。仿佛这没有教养的话是他们说的。两个人都僵在那里,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来打破这令人尴尬的场面。倒是叶知秋没事儿人似的接着说下去:“是的,躺着看书对眼睛不好。”
夏竹筠并未感到有什么不妥,也根本想不到丈夫和女儿有什么必要因她的行为而害臊。她打开一个大纸包,自管自地说着:“我给你买了一件浅蓝色的登山服,鸭绒的,又暖又轻,现在很多女孩子都穿这种衣服。”
郑子云似乎没听见:“吃晚饭吧,好不好? ”然后对圆圆说:“请吴阿姨开饭吧。”
精明的吴阿姨,显然知道圆圆的吩咐是不作数的,系着围裙从厨房里跑过来:“夏同志,要开晚饭吗? ”
夏竹筠看看手表:“好吧。”然后想起,“今天有客人,添点什么菜了? ”
叶知秋看见,她腕上的皮肤是细腻的,雪白的。细细的金表链勒在手腕上显得紧了,她已经开始发胖。
吴阿姨在围裙上揩着她那双并不需要揩的胖手。永远是一副刚刚放下又累又脏的苦差事的样子:“今天是星期天,我多买了些菜,准备着有客人来的。一只母鸡,自由市场上买的,七块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