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在枕头底下的手表,走得那么响,咔、咔、咔、咔,简直像个火车轮子在头底下转着,郑子云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手表,往脚底下扔去。
十
已经是初夏天气。中午休息的时间,也相应地延长了。对莫征来说,一个上午的活儿算不了什么,吃顿饭,稍稍地休息一下也就可以了。他希望午间休息的时间短一点,晚上早一点下班,然后回到他的小屋里去。那小屋里有他许多的朋友:音乐、书籍。他的琴弹得不好,他并不想当演奏家,只是琴键上响起和声的时候,他便觉得包裹在心上的那层硬壳溶化了。罗曼罗兰在《约翰克利斯朵夫》里说过这样的话:“音乐,你曾抚慰我痛苦的灵魂,你曾使我的心恢复宁静……”准确极了。作家,那是无所不知的人。世界上有作家这种人,该有多好啊。有了这种人,莫征才觉得他在世界上,不再是孤单的。莫征奇怪,为什么书里的人物、书里的生活他是那样地熟悉,而在现实生活里,人和人之间却是那样陌生。
他们的苏队长丢了个钱包。那是在哪儿丢的,他自己究竟搞清楚了没有? 为什么队里的人,全用含义暖昧的眼光看着他,嘁嘁喳喳地、很神秘地不知在说些什么,等到他一走近,那嘁嘁喳喳的声音便戛然停止。他转身走开,那嘁嘁喳喳的声音便又响了起来。
有人绘声绘色地讲着耸人听闻的盗窃案,并且带着恶狠狠的口气说,不论作案人如何狡猾,到了准会破案。说完之后,还要威胁似的瞥上莫征一眼,那意思分明在说:我们知道,钱包就是你偷的,你等着吧,我们很快就会拿出证据。
好,莫征忍着。只要他们当中有谁敢当面指名道姓地侮辱他,他就用他这双手,揍他个稀里哗啦。用贝多芬和雨果对付他们是不行的。
今天,那钱包又在苏队长自己家里找到了。人们不过哈哈大笑一场,说几句苏队长“马大哈”就算了事。谁也没想到用一句友善的话,甚至用一道友好的目光,对他表示一点歉疚。现在,奠征倒巴不得他们当中有谁指着他的鼻子开骂,因为他的拳头正痒得难熬。
是的,他偷过。可是他们明明知道他是为了什么缘故,又是在一种什么情况之下偷的。而且他早已不偷了。
莫征举起自己那双大手,仔细地看着。那双手,吃午饭以前刚刚洗过,很干净的样子。在阳光的照耀下,像许多人的手一样,泛着健康的红色。那是一双平常的手,你甚至可以说它是一双诚实的手。但是莫征仍然翻来覆去地看个不停。
要是这时有人经过,并且看到莫征这时的神态,一定以为他得了魔症。
莫征坐在草地上,把玩着那把修剪树枝的大剪刀,想着人们对一棵树倾注了那样多的汗水和关注:修剪影响它生长成材的枝权、给它松土、给它灌永、给它施肥、给它除虫……却没有人照料他,关注他,一个活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也许是比植物更脆弱的东西。叶知秋是关心他的。可是,哪怕她的肩膀像石头那么坚硬,也支撑不了社会偏见对莫征心灵上的压迫。既是如此,他这棵歪扭了的树,又有什么资格来纠正另一棵树的错误呢? 郑圆圆那里,还有一把可以修剪他的剪刀。他的精神上所承受的全部社会压力,却靠两个女人的保护来平衡。生活竞把他推进这样一个狭窄的天地,这样一种等待施舍的地位。他还算什么男人。男人应该是强者啊。
莫征叹了一口气,丢开那把剪刀,脱掉工作服的上衣,把它铺在树阴下的青草地上,然后仰面朝天地躺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