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丽文不理会他们,让丈夫再睡一会儿吧。儿子仿佛猜透了她的心思,她听见他们在门外嘀咕了一会儿,懂事地走开了。
可是陈咏明还是醒来了。活力、精神,全都回到他的脸上,好像刚才那个愁眉苦脸睡觉的汉子是另外一个人。他抓起郁丽文贴在他面颊上的手掌,仔细地看着,把弄着她的十个手指,然后又依次把她的十个手指亲吻一遍。他大声地清理着喉咙。暖气烧得太热r ,每天早上醒来,他的嗓子都觉得发干。
门上立刻响起了擂鼓一样的敲门声。不等回答,房门就大大地敞开,两个儿子像两枚炮弹一样地射了进来。陈咏明站在地板上,平平地伸开两条胳膊,大力吊着他的右膀,二力吊着他的左膀,父子三人在地当间儿像风车一样旋转着。
打发他们吃过早饭,郁丽文和他们一同走出家门,看着父子三人的背影渐渐地走远了,她才往菜市场走去。
在买黄花鱼的队伍里,大庆办公室主任的夫人和政治部主任的夫人,嘁嘁喳喳说得十分热闹。她们看见郁丽文走过,便死拉活拽地要她插进队伍里来:“今天黄花鱼很新鲜,就排我们前头,眼瞅就轮到我们了。”
“不,这不好,后边的人该有意见了,再说我也不打算买鱼。”郁丽文脸红,不安。她不愿意夹塞儿,又觉得谢绝了她们的好意于心不忍,只好硬着头皮赶紧走开。
两位夫人撇嘴了:“和她丈夫一样,假正经。”
“正经什么,陈咏明从日本回来的那一天,她去飞机场接,当着那么多人,两人就胳膊挎着胳膊,身子贴得那么紧……啧,啧,啧。”
说着怪模怪样地笑笑,“等回家再亲热就来不及啦? ”
“人家是知识分子嘛。”
“是呀,现在知识分子又吃香了,自从邓小平说知识分子也是劳动者以后,我看他们的尾巴又翘到天上去了。”说话人紧紧地咬着牙齿。
两条舌头,没有一条涉及到家长里短以外的事情。但是,她们立刻从彼此的语气、眼神、跳上跳下的眉梢、嘴角旁边皱褶的变化,挖掘出深埋在她们心里的那股怨愤。由于陈咏明给她们造成的、无法用斗量,也无法用秤称的损失——她们的丈夫一夜之间就从顶不费力气的、又顶受人敬畏的官职上退下位来——她们丢掉了过去的一切宿怨,结成了神圣的同盟。
六
早上接班,李瑞林到得挺早。他在厂子门口,呆呆地站了许久。心里什么滋味儿都有。两个多月没来上班,身子骨倒是清闲了,脑袋瓜可一直没闲着。想不到他这个给别人治了二十多年“思想病”的支部书记,有一天自己也会得这种病。奇怪不奇怪。
起先,是气愤。然后,是悲凉。再后,是躺在炕上猜谜:他不上班,别人会往哪儿想? 会不会来动员他上班? 谁会来找他谈话? 批评他,还是跟他说好话? 为什么要把各车问的专职书记给撤了? 陈咏明抽的什么风? 还要不要党的领导? 自打他到厂里以后,离辙的事儿干得真不少。他在“文化大革命”当中没挨过整,还是没给整够? 听说基建处处长董大山已经把陈咏明告到部里去了。董大山部里有线。宋克局长在这里当厂长的时候,董大山就是宋克家里的常客。董大山手里有物资啊!那些年,光有钱不顶事儿。你手里要是有物,就可以换房子、换工作、换人……凡你想要的东西,都能换。再有,打个家具啦;修个“厨房”啦——那厨房讲究得给宋家老大做了新房;利用关系户,把宋克不便直接插手的老二,从农村弄了同来,还安排到哪个基建工程队搞宣传,又轻省、又不惹眼。
听说宋克局长还要提副部长呢,陈咏明这样折腾下去,能有他的好烟抽吗? 想到这里,李瑞林又着实为陈咏明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