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边的人堆里,走出一个年轻人,一手拿扎枪,一手拿棒子,跑到韩老六跟前,瞪大眼睛狠狠看韩老六一眼,又转向大伙,他是张景祥,他说:
“韩老六是我的生死仇人,‘康德’十一年,我在他家吃劳金,到年去要钱,他不给,还抓我去当劳工,我跑了,就拴我妈蹲大狱,我妈死在风眼里。今天我要给我妈报仇,揍他可以的不的?”
“可以。”
“揍死他!”
从四方八面,角角落落,喊声像春天打雷似地轰轰地响。大家都举起手里的大枪和大棒子,人们潮水似地往前边直涌,自卫队横着扎枪去挡,也挡不住。韩老六看到这情形,在张景祥的棒子才抡起的时候,就倒在地下。赵玉林瞅得真切,叫唤道:
“装什么蒜呀,棒子没挨着身,就往下倒。”
无数的棒子举起来,像树林子似的。人们乱套了。有的棒子竟落在旁边的人的头上和身上。老孙头的破旧的灰色毡帽也给打飞了,落在人家脚底下。他弯下腰伸手去拾,胳膊上又挨一棒子。
一个老太太腿上也挨一棒子,她也不叫唤。大伙痛恨韩老六,错挨了痛恨韩老六的人的棒子,谁也不埋怨。赵玉林说:
“拉他起来,再跟他说理。”
韩老六的秃鬓角才从地上抬起来,一个穿一件千补万衲的蓝布大衫的中年妇女,走到韩老六跟前。她举起棒子说:“你,你杀了我的儿子。”
榆木棒子落在韩老六的肩膀上,待要再打,她的手没有力量了。她撂下棒子,扑到韩老六身上,用牙齿去咬他的肩膀和胳膊,她不知道用什么法子才解恨。她一提起她的儿子,就掉眼泪。好些妇女,特别是上了年纪的老婆子都陪她掉眼泪,她们认识她是北门里的张寡妇。“康德”九年,她给她的独子张清元娶了媳妇,才一个月,韩老六看见新媳妇长得漂亮,天天过来串门子。张清元气急眼了,有一天,拿把菜刀要跟他豁出命来干。韩老六跑了,出门时他说:“好小子,等着瞧。”当天下晚,张清元摊了劳工。到延寿,韩老六派人给日本子说好,把他用绑靰鞡的麻绳勒死了。这以后,韩老六霸占了张清元媳妇,玩够以后又把她卖了。
张寡妇悲哀而且上火了,叫唤道:
“还我的儿子!”
张寡妇奔上前去,男男女女都挤了上去。妇女都问韩老六要儿子,要丈夫。男的问他要父亲,要兄弟。痛哭声,叫打声,混成一片。小王用手背擦着眼睛。萧队长一回又一回地对刘胜说道:
“记下来,又是一条人命。”
这样一个挨一个地诉苦。到晚边,刘胜在他的小本子上统计,连郭全海的被冻死的老爹,赵玉林的被饿死的小丫,白玉山的被摔死的小扣子,老田头的被打死的裙子,都计算在内,韩老六亲手整死的人命,共十七条。全屯被韩老六和他儿子韩世元强奸、霸占、玩够了又扔掉或卖掉的妇女,有四十三名。这个统计宣布以后,挡也挡不住的暴怒的群众,高举着棒子,纷纷往前挤。乱棒子纷纷落下来。
“打死他!”“打死他!”分不清是谁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