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注意,“人生到此,天道宁论?”这八个字又送了过来。而且那人生两个字一顿,天道两字一扬,宁论之后,带一个啦音,拖得极长.分明有疑问的意味在内。虽然只是八个字,小秋听了不觉心里砰砰地动起来.觉得这里面有千言万语都说不尽的苦恼。最后听到她念出那“无不烟断火绝,闭骨泉里,”每个字都拖得极长极细,若断若续.好像要念不出来。自己也不知是何缘故,一阵伤心。两行眼泪,扑簌簌地直落下来。直等对过屋子里,书声完全都停止了,小秋两手按了膝盖,直着眼光,望了前面,那泪珠还滴溜溜地滚下来。在他这样出神的时候,那对过书房里的书声,也寂焉无闻了。小秋忽然醒悟过来,心想,她为什么不念书了呢?莫非也哭起来了吗?那是当然的,我听她念书,还是这样伤心,她自己念着哪里还有不伤心之理?可是这话又说回来了,她早也不伤心,晚也不伤心,何以单单是今天伤心起来了呢?大概就为的是今天她读书打我的招呼,我不曾理她,所以她为了这一点小事,引起她的终身大恨来了。不过她已经问过狗子,知道我病了,何以还会伤心呢?难道我有点小毛病,她就这样的不自在吗?然而彼此相识还不久呢,照说是不会如此的呀!小秋心里想着,那两只眼睛,便转过来,由对菜园子的窗户,改了向朝天井的窗子望着了,但是他自己老早为避嫌疑起见,把书桌倚着,缩进来了两步,所以坐在书桌边,看得到天井里的樟树,却看不到对过的书房。但情不自禁地就走向窗户边来,这倒出于意外,春华并不是他理想中的情形,在那里哭。她半截身子,都伏在窗沿上,一手托了头在那里出神,眼睛却望着天井屋角上一方蛛蛛网。那网上粘了不少的水点子,好像在屋角上穿着一个珍珠八卦网子一样。小秋见她的头发,翻了新花样,乃是将发束了小辫,在左边挽了一个小圆髻[jì],右边却是一条辫子由后边横了过来,乌膏似的头发,在顶心里,挖了一道弯曲的齐缝,前面的刘海发,今天已剪得稀而且短,越显出这粉团团的面孔来。在那圆髻之下,垂着两挂短小的红穗子,她偏了头,那穗子直垂着,配上她身穿的白底印蓝竹叶的花布褂子,这一个姿势,小秋认为几乎是在画图里了。在学堂里,处处是要防备旁人注意的,当然,不便直接向春华打招呼。但是不打招呼就闪开去,那么,她不会知道自己病好了,一定还要发呆的,还是站着等一会儿,让她看了过来吧。他这样想着,也就悄悄地走过来,伏在窗子上。他的原意是不想去惊动的,不料嗓子眼里痒痒,突然地咳嗽起来,接连地几声咳嗽,把春华惊觉过来。她猛一回头,不由脸上红起两块圆晕,失声咦了一下,身子猛然地向后缩着。但是她立刻感觉到是不应该回避的,所以又迎上前来。扬着眉毛,微微地张了嘴,那意思是问病好了吗?小秋微笑着,点了十几下头。春华正想再问什么时,无奈有阵风来,将天井上的樟树,吹得沙沙作响,她以为是有人来了,吓得心里乱跳,赶快缩回身子去。小秋倒明知道风吹树响,并无别故,但是看到春华躲避得这样惊慌,自己也是大吃一惊,转身就向书桌上扑去。不料过于慌张,把桌子撞歪过去,桌上一把茶壶打翻过去,泼了满桌的茶水,那本《文选》算是二次遭殃,索性浸透过去了。小秋当桌子歪倒的时候,抢着伸过手去,算是把桌子抓住了,不曾倒下。然而桌上那些活动的东西,却因此全落在地上,哗啷啷一阵响。这响声大概是不小,把狗子也惊动得来了。他见笔筒滚在床腿边,一砚台墨,全盖在几十张纸上。地板上几十片花红栗绿的瓷,浸在水印里,大概打碎两个茶杯了。书本字帖之类,散了四处,两个桌子抽屉,都反过底来,撑了桌子腿。便连问“这是怎么了?”小秋喘着气笑道:“我碰了桌子一下,把桌子打翻了。”狗子望了他的脸笑道:“什么?李少爷有这大的力量,你高兴了,在屋子里练武把子吧?”小秋哪里说得出所以然,只笑着叫他把东西完全收拾起来了。狗子自然是照样捡起来,打扫干净,向厨房里走去。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春华姑娘已经在这里等着了。狗子道:“你又要开水吗?大姑娘。”春华道:“你回去给我取雨伞来吧,我要回去吃饭。”狗子道:“不下雨了,你就回去吧,何必要我跑一趟。我也快开饭了,分不开身来。”春华道:“刚才是哪里卜通一下响?你打破了什么东西吗?”狗子道:“是李少爷把桌子打翻了。”春华道:“碰到他哪里没有?”狗子笑道:“他也不是纸糊的,何至于一碰就有毛病?”春华红着脸瞪了眼道:“狗子,你一早起来,就吃了水酒吗?怎么说起话来,不分好歹,也拿话顶人。回头我告诉爹爹,看你又是怎样说话?”说毕,她头一扭就走了。狗子心想:这是什么邪气,她自己问的言语本来不像话,倒说我顶撞她。小姑娘,你不用撒娇,你们的事,我都看在眼里,多给我几个钱花,大家无事,若是叫我太不顺心了,我要你的好看。狗子心里怀恨着,又觉得是个讹钱的机会,对于小秋和春华的行动,更是注意得厉害。自然,日子久了,更要给他许多侦探的线索。
这天气下了三四天雨,把人都烦腻得可以,到了第五天,天气放晴了,大家谁都不镦什么事,也觉心里痛快一阵。姚廷栋也因为积雨多天,未曾上街,到下半天,乡下石板路已干,也起身上街去了。大学生出了一个《快晴记》的文题,小学生只出了两个五言对联,并没有多限功课。先生的意思,自然也是想到读书人怕闷,这样好的春天,让大家功课完得早些,也好出去散步散步。小秋和春华都是该作文题的,这样的文题,并不用发挥什么议论,即景生情,就可以写上几百字,因之不到两小时,连写带做,都做完了。小秋将文稿誊清了,叠折着,压在书页里,伸头向窗子外张望。却见春华也在对面窗子里一闪,小秋望着,对她笑了一笑。她却拿出两张朱丝格纸,高高举着.扬了两扬。小秋远远看着,上面都写满了字,自然,她也做完了.于是向她点了两点头,而且笑着伸出大拇指来。春华摇了两摇头,好像说是不敢当。小秋对天上看看,用手指指樟树上绿油油的叶子,再望了她,看她如何答复。她也看看树上,只有些老鸦,便皱了眉向小秋凝视着,好像是不曾了解他的用意。小秋于是将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从从容容地念起来,念到那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却念得十分的沉着,春华这就懂得他的意思了,噗嗤一笑,就不见了。她对于这句话,算是不曾加以答复,究竟是否赞成,还是不得而知:若说她是反对呢?她可笑了。若说她是赞成呢?然而她可藏避了:小秋站在窗户边,一时还不肯离开,只管等着=果然.春华手扶了窗扇露出来半边脸,在那里张望了。虽是半边脸,也可以看出她是正在笑着的,小秋心想:不管那些,假使她是同意的。便走到天井里来,望着天井上道:“好天气,到村子后面看桃花去.由那风雨亭子外面,就可以绕到村后去吧?”说毕慢吞吞地走到后门口来。小秋走到祠堂后门外,心里想着,我说的话,她必然是听见了。但是要她绕了这样的路,到村子后面去,恐怕她不肯干,我还是等她出来,看她怎样说吧。于是将身一闪,闪在祠堂北屋里一堵矮土墙后。他也是刚刚躲好,春华就出来了。她出来之后,在桔子林里,只管东张西望,分明是在寻自己。小秋本想多逗引她一会子,可又怕碰到人,于是就老远地绕出土墙来了。走到离春华不远,她才看见了,便笑道:“师兄出来了,到哪里去?”小秋笑道:“我想看桃花去,哪里有桃花?”春华道:“我们这村子里,桃花多着呢。你叫狗子引路,他会带你去。”说着,她就顺了小路,向家里走。小秋跟在后面道:“师妹哪里去?不看看桃花吗?”春华摇摇头道:“不看桃花,我有那工夫,还多看几页书呢!”,小秋道:“师妹,你有什么小说书,借两本我看看,行不行?”她这时走得很决,回转头来,向他笑道:“喂!不要跟着,有人来了。”说毕,得得得地,两只脚跑着土地直响。小秋看她这种样子,好像是不愿离开,又好像不愿人跟着,自己倒不知所可,只是站着发呆。她跑回那篱笆转弯的地方,突然站住脚,回转头来看看。见他并没有走呢,又悄悄地走了回来,向他笑道:“你怎么还不看桃花去?’’小秋脸上表示着很失望的样子,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道:“我不想去看了,看了也没有什么兴致。”春华将眼睛向他溜着,笑道:“塘边有好桃花,塘就在关帝庙前面。”这回把话说毕,她可真是一低头,身子向前钻着跑了。小秋站在这桔子林外,将春华的言语玩味了一阵,仔细想着,她特意跑了回来,告诉我大塘边有好桃花,自然是望我到那里去,莫非她也要去吗?若是不然的话,她何必特地地跑回来说,管她呢,她纵然是骗我的,我也不过多走几步路,那有什么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