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氏道:“这个我也听到你爹说过,算你没有撒谎。就是说作诗,李小秋这东西也好不了。走来就说山上一朵云,下面的话,据你说,田里有羊一大群。这样胡扯一阵,什么好诗,我也作得来。还有没有?”春华道:“还有四句,都是这一样的话。”宋氏道:“慢说还有四句,就是还有四个字,你也该念给我听。”春华也就大意着,将诗念了。最后两句是:若教化作双蝴蝶,也向韩凭冢上飞。就解释着道:“有一只鸟冲开了笼子门,这就飞到树枝上去了。”宋氏伸手将纸条夺了过去,喝道:“你胡说!诗上明明说的有一双蝴蝶,你怎么说是一只鸟?”春华道:“鸟同蝴蝶,不都是一样会飞吗?”宋氏道:“你说是由笼子里飞出来的,谁把笼子关着蝴蝶?这样看起来,你说了半天,全没有一句真话。”春华道:“你说了,你懂诗,你听得出来。先都说我对了,怎么现在又说没有一句真话?”宋氏道:“我看你实在没有一句真话,你以为我不敢给你爹看,我就猜不透这上面的话吗?认得字的人多得很,我总有法子把你那卷字纸上的话,一齐装到肚子里来。现在,我手上有了真凭实据了,你自己说吧,是作娘的不好?还是你不好?”她捏了那卷纸,只在春华面前晃着。
春华道:“有什么真凭实据?我本来几次要寻一个短见,了结我的残生,既这样说了,我决计不死。先分别个清楚明白。”宋氏道:“哼!你还要分个清楚明白呢,今天我为了这件事,一夜都没有睡,不能再和你颠斤簸两了。东西在我这里,慢慢地跟你算账。”说着,咬了牙,将一个手指戳了她的额角一下道:“好一个不要脸的东西哟!”说完,又是战兢兢地气走了。
春华坐在床上,对了那盏孤灯,觉得今天这件事,犹如一场大梦一般。那一束信件里,像刚才念的四首诗,倒没有什么要紧。只是里面有两封信,说了些相思字句,这是一个病症,少不得要多挨娘两句骂。但是里面也有小秋最后给的一封信,说是顾全两家体面,两下就此撒手,这也总是爹娘愿意听的话。好在自己是把生死
置之度外的人,东西就是让娘抄去了,也不要紧,至多是一死。如此想着,把半夜的忧惧,都丢开过去了。抬头看看窗子外,似乎已经有了一些白色,天也亮了。于是安心躺在床上,昏沉入睡。料着次日上午,是有一件很大的风潮发生的,也许是要了自己的命,姑且睡得十分充足,好有精神对付那风波。不想自己已经清醒了,在枕上静静的听着外面,是一点声音没有。始而也疑到时候还早,后来看看窗外小天井的白粉墙上,已晒有大半太阳,往日,已经是午饭过后了。悄悄地起来,还不敢就出房门去,坐在椅子上,手撑了桌沿,出了一会神。这时,小兄弟推着房门,伸进头来望了一望笑道:“姐姐,你好了吗?午饭都吃过了吗?”春华道:“谁说我病了吗?你怎么问我这话?”小兄弟道:“舅舅来了,娘对舅舅说你病了。”春华想到舅舅宋炳南来看过父亲一回病的,当然还是来看病,这也不足介意.也许是他来得好,松了娘一口劲,要不然娘的脾气已经是发作起来的了,借了出来看舅父为由,便走向堂屋里来。
宋炳南也是个八股先生,虽是不曾进学,人家都说他是一个名童。名童也者,就是没考取秀才的念书人,而文章作得很好。因为科举时代考秀才叫童子试,所以来考的人,有童生一个雅号。后来沿用惯了,没有考到秀才的便是八十岁,也叫童生。名童,是有名童生的简称,在现时看来,到好像是有名的小孩。其实就在当时,名童这个称呼,也太没有标准。反正没考取秀才的都是童生,童生学问的好坏,并不分出个二三等来。念书人是好面子的,说他念了若干年书,没有捞着一个起码功名的秀才,好像有点难为情。于是念书朋友在当面谈话,对于童生,必定这样说:某人虽没有进学,可是个名童,将来总要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