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青震动了一下,不由自主的,她惊愕的抬起眼睛来,深深的看着那世谦。世谦似乎也吃了一惊,重新掉过头来,他的目光再度直射在她的脸庞上。这是第三次他们的目光相接触了。浣青一阵心跳,她不能不悄悄的垂下了睫毛,掩饰住自己心头那种乍惊乍喜和不信任的情绪。她低低下拜,喃喃的说:“给狄少爷见礼。”世谦慌忙扶住,连声说:
“不敢当,不敢当,杨姑娘,我已经是久闻大名了。今日能够一见,真是料想不到呢!”
久闻大名了!什么名呢?诗名?艳名?才名?浣青的脸又红了一红,心中涌上了各种难言的情绪。狄世谦,杭州有谁不知道他呢?世家才子,名震四方,尤以诗词见称。据说生性洒脱,放浪形骸,但是,家教严谨,虽啸傲于江湖,却从不涉足于勾栏。因此,他当然不认得她了!她所能认得的,只是像侯良和万家三公子这种纨绔子弟而已!有多少知书礼之士,是把风月场所,当作罪恶的渊薮!他,狄世谦,又何尝不然!浣青垂眸而立,顿时间觉得自惭形秽了。
“来来来,世谦兄,请里边坐,里边还有几位姑娘,是你非认识不可的!”侯良又在一叠连声的喊了。
“看样子,你们已把杭州的名媛,全请来了呢!”世谦微笑着说,跟着侯良往船篷里走。“哈!哈!哈!”侯良纵声大笑,得意之色,形于言表。“名士美人,这是分不开的呀,哈哈哈!只有你,狄兄,你是根本不懂得生活!让我来教教你,人生除了书本之外,还有些什么。”他们走进了船里,浣青也跟了进去。万家的三个少爷和狄世谦也都认识,大家站起身来,纷纷见过了礼,重新入座。早有人斟满了酒,送到世谦的面前来。席间的莺莺燕燕,知道狄世谦的名字身分后,更是娇呼婉转的围绕着侍候起来了。一时间,斟酒的,添碗箸的,布菜的,撒娇的……闹成了一团。浣青冷眼旁观,那份落寞的,和百无聊赖的情绪就又对她包围过来了。她悄悄的退向一边,倚着船栏坐了下来。挑起珠帘,她望着外面的湖光山色,静静的出着神。
“狄少爷,大家都知道你的箫吹得好,你一定得为我们吹一支曲子才行!”一个姑娘在娇滴滴的嚷着。
“是呀!是呀!”别的姑娘们在呼应着。
“世谦兄,你就吹一曲吧!”侯良在接口。
“众情难却呀!”万家的少爷也在怂恿着。
于是,狄世谦吹了起来,一支“西湖春”,吹得抑扬婉转,袅漾温柔。一曲既终,大家疯狂的拍起掌来,嬲着他再来一曲。他又吹了,却非时下流行之曲,而是支“洞仙歌”,曲调高低起伏,新奇别致。然后,侯良说:
“有箫,有酒,不能无歌。”
大家叫着、闹着、笑着,一个名叫翠娥的姑娘被逼着站了起来,唱了支“长相思”。万家三兄弟开始起哄了,拉着翠娥问,为什么有了他们,她还要“长相思”?场面混乱了起来,喝酒、行令、唱歌、笑闹……大家都有些醉了,都有些忘形。浣青静静的坐着,静静的听着,静静的望着窗外。然后,侯良忽然发现了她的“失踪”,叫着跑了过来:
“怎么?浣青,你又躲开了,不给我面子吗?”
“哪里,侯少爷,我真不能再喝酒了。”浣青勉强的笑着,勉强的解释。却依然被侯良拉到席间去了。侯良斟满了她面前的杯子,强迫着说:“你今天一直躲得远远的,太不给人面子了,现在非罚你干三杯酒不可!”“我真的不行,侯少爷,你知道我的酒力很浅!”
“不成,不成,不成……”侯良闹着,扯着浣青的衣袖,有点儿借酒装疯。“噢,侯少爷,”小丫头珮儿赶了过来,婉转的说:“我们小姐是真不能多喝酒的!她今天又不大舒服。”
“哦,你这小丫头,少多嘴吧!”侯良不高兴的说。
“这样吧!”狄世谦突然站了起来,大声的说:“让我代杨姑娘干了这三杯,如何?”说完,他不等主人的许可,就举起浣青面前的杯子,连干了三杯,把杯底对侯良照了照。侯良耸耸肩,笑着说:“既然有你狄兄给她说情,我就饶了她吧!只是,浣青,你如何谢人家呢?”浣青看着世谦,这是第四次他们四目相瞩了。这次,世谦的目光是深沉的,研判的,带着一抹深深的同情与关怀,还有份奇异的了解和忧郁,甚至有些严厉,好像在责备她,好像在不赞成她,好像在那儿说:“为什么你要在这儿?为什么你竟和这些人在一起?为什么你甘于这份生活?”浣青在这目光的注视下瑟缩了,震动了,一股恻然的哀楚猛的兜上心来,顿时间觉得心荡神驰,而哀愁满腹。再抬眼注视窗外,已落日衔山,彩霞满天,湖面上,夕阳山影,荡漾着一片金光。而柳堤上,杨柳低垂,归禽鸣噪,杨花飘香,柳条摇曳,好一副湖光山色但是……浣青自忖姓杨,却身似杨花。自忖弱质如柳,所以“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不禁怆恻满怀,而泫然欲涕。满斟了一杯酒,她一饮而尽,望着狄世谦,她朗声说:“狄少爷,愿为您歌一曲,以谢维护之忱。”
说完,她扬了扬眉,望着船外的落日夕阳,和那飘飞着的柳条,清脆而婉转的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