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正是,这位吴霍安近日可是发了,“李飞黄立刻眉飞色舞起来,“张静江用手指头击桌读了三遍,立刻亲笔批条——送稿酬一千元。一千元啊,你们算算,那可是每个字十三元。比比看,从前我给《申报》写的稿子,乙级稿,多少稿费,你们猜也猜不到——一元。“
此话倒也发噱,教授要面子,像个弄臣一样,苦心创造歌舞升平的局面,刚才紧张的气氛,多少缓和一些。杭忆也就是在这样的氛围里,被他的母亲方西冷抱到了怀里。做母亲的,见了儿子,眼泪都要流出来了,那点众人面前硬撑的做派也差点要瘫了下去。还是绿爱,不愿意这种态势再继续。她也是知道这个李家开杂货铺底细的,从前欠了他们杭家多少债务,都一风吹过,提都不提,连句交待都没有。沈绿爱看不起这样的人,碍着嘉和同学的面子才不去追究,如今竟然做了她孙女的后爹,海马屁打乱仗,还人模狗样当起教授来了,真是不要脸。绿爱这么东一头西一头地想着,就一把抱回了杭忆,叫了一声:“回家吧,孩子都累了。”
这么一行人,被她的一声叫,清醒了过来,一个个的,就从西冷身边擦肩而过了。
杭嘉和不敢看女儿的眼睛,他只是一个劲地摸着女儿的头发。女儿真是小,她好像已经认不出她的父亲了,转过身去伸出手说:“妈妈抱。”
西冷接过了女儿,有点说不出话的样子,到底还是叫了一声:“忆儿,妈会来看你的。”
也许是因为年来方西冷未曾登门看过儿子,再加她浓妆艳抹得完全变了样,杭忆迷迷糊糊地被母亲抱在怀里,母亲叫他他也没反应过来,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好一会儿,他有点清醒了,才问:“奶奶,刚才那女的是我妈?”绿爱不耐烦地点点头说:“不是她还会是谁!”
杭忆便又掉头问嘉和:“爸爸,我妈怎么和从前不一样了?”
“是不一样了。”嘉和回答。
“那她还是我妈吗?”
“还是吧。”嘉和叹了口气。
杭汉虎头虎脑地也跑了上来,说:“伯伯,你答应我们下次还来西湖,我还没玩够呢。”
嘉和拉着两个孩子的手,转过脸去,再看西湖。湖上签歌,湖畔杨柳,放眼绿荷,翻飞不止。桥上行人中,他再一次看见了女儿的小小的弱影,她被抱在了另一个男人的怀里。
陈揖怀拎着毛笔,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半晌,有点同情地问道:“你要写什么,嘉和,我这就给你写。”
嘉和看着那个小小的女孩子的背影,融入了人海,闭目想了一会儿,说:“——心为茶养剧,吹嘘向鼎物。”
这是汉代左思的《娇女诗》,说的是女儿围着茶炉煮茶的情形。陈揖怀听懂了,鼻子就一酸,赶快摊开了纸来要下笔,手却微微抖了起来。嘉和见状,就揽着抗汉走到一边看荷花,对刚才央求着他的杭汉说:“我答应你,下次再来西湖。”
风光真是美丽极了,真是美得让人受不了,美得让人恨它——既然西湖可以美成这样,西湖边怎么还可以杀人呢?既然已经杀了人,西湖怎么还可以这样美丽呢?
走向西湖时的希望,就这样突然地被最后的冲击破坏了。嘉和不知道他今天应不应该来湖边,也不能断定,把他家的软新拿到湖边来展出,究竟有没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