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夜鸟在叫,他想起了那个他准备接受任务去炸钱江大桥的夜晚,那个大难临头前的西子湖的夜晚了。他从来也没有读过“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可是现在他知道,为什么那天夜里的夜营会啼叫得如寡妇夜嚎一般的了。寄草啊,我的女人,你如今在哪里啊!我还能见到你吗?也许永远也见不到了……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遗书。那是从师长戴安澜开始写下的。戴师长已经带头宣布了自己阵亡后的代理人名单。然后,从团长开始,营、连、排、班长,都层层地预立了遗嘱,指定了代理人。作为这次炸桥任务的别动队长,罗力也不例外。他是带着必死的信念等待明天的,可是,茶地的香气却叫他想起了爱情与亲情。他感到自己的肩膀沉甸甸的,好像大哥嘉和的手就放在他的肩上,他甚至再一次听到了大哥的柔和的沉静的声音:……要活下去啊……要像茶一样地活下去啊……
第二天清晨,当日军第五十五团搜索部队约五百人来到皮尤河南岸,其摩托车队快速地急驶上皮尤河大桥时,隐蔽在茶丛中的罗力轻轻地一挥手,引爆员顿时就按下了电钮。并没有天崩地裂般的震撼,茶地只是一阵紧张的痉挛,而桥就轰然地倒塌了。罗力端起了身边的机关枪,就带头冲出茶园扫射起来。日军措手不及,顿时作鸟兽散,向公路两旁的茶园里跑,不知那密密的茶蓬,早就做了中国将士的天然屏障,这会儿,他们正可以从茶丛中向敌人扫射呢。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戴师长派人清点了一下,连河里的和茶丛里被打死的日本鬼子,少说也有一二百人吧。
看着那些倒翻在茶丛中的鬼子尸体,罗力不免有些惊讶。葱绿的茶叶,在阳光照耀下依然泛着悠闲的和平的光芒,可是在它的根部,流着人血,鲜红的发着腥气的人血。绿茶与鲜血,这样尖锐地刺激着他的眼睛,他无法把眼前的一切调和起来。
凯旋的罗力,亲自开着他的军用大卡车,沿着公路,直奔六十里外的同古。阳光灿烂,美人蕉怒放,公路两旁的芒果园一片苍翠。一道道的大椰子树枝像江南的大风车在风中转动,汽车一开,它们往后倒去,又像是一群群奔跑的大鸵鸟。罗力的车开得很慢,因为一路上马路两旁都堆积着饼干、牛肉、鲜奶罐头和香烟,还有茶叶包。在这些慰问品的后面,踊跃着各种肤色的平民,他们中有中国人、英国人、马来人,还有中英混血儿,甚至还有专门从美洲赶来的华侨们。看来他们中的许多人说中国话都不熟练,所以不时地夹杂着英语和马来语,连声地叫着——同胞,胜利!祖国,胜利!战斗中没有流泪的战士们,此刻却流下了热泪,连一向不爱动情的罗力的目光也模糊了起来。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阵歌声,用汉语演唱的《梅娘曲》:
哥哥,你别忘记我啊,我是你亲爱的梅娘。
你曾坐在我家的床前,嚼着那鲜红的核榔……
车子缓缓移动着,他看见前面一间茶亭,上面斜插一面茶旗,正在风中飞扬,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唐人茶饮——
茶旗下面站着一个身穿傣家族姑娘服装的女子,一边唱着歌,一边为路过的战士们沏着香茶。她的嘴唇连着牙齿一片血红,一看就是被摈榔汁染的。罗力一边开着车,一边向那姑娘微笑,一边想,要不是那满嘴的鲜红,这傣家姑娘,还真是有点儿像她的心上人儿寄草——想当年,他不也是在车上发现了路旁的这个杭州姑娘吗?
就这么又开了几米远,他突然像是被一个惊雷炸醒了。他一下子煞了车,把那一车子的士兵也一个个地摇得前仰后合。然后,他就摇摇晃晃地下了车,摇摇晃晃地做梦一样地往回走去。
他看见那个满嘴鲜红的傣家姑娘,几乎也用和他一样的神情向他走来,向他走来,两人就越走越近,越走越近,一直走到几乎要碰到鼻子了才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