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寄客也坐到他对面的一条石阶上去了。小掘的这个问题倒是使他感到意外的了,他没想到这个人也会想到死。他对他充满警惕,宁愿把这样的问话当作陷队或者伎俩。因此,他并没有放弃他的嘲讽的口气,他的话一直把小掘赶到了情感的死胡同里。
“你这样的人,还会有一个什么样的下场呢?我想,首先,你是回不了你的日本了,你会死在这里,死在中国;其次便是怎么样一个死法的问题。当然,你是不会颐享天年的了,你将死于非命——在战场上被打死,或者穷途末路,自己灭了自己的一条生路。就是这样,再没有别的出路了。“
赵寄客说这番话的时候,刚巧太阳从一片云彩中钻了出来,照耀着墓地上的一丛丛新发的梅树叶子。它们的倒影贴在墓丘上,衬出一片花底,发亮的阳光斑点就在墓地上跳起了舞。小掘一郎忧郁地站了起来,说:“我们还是有缘的。你看你说的,和我想像的完全一模一样。只是我还不知道我将是怎样消灭自己——按照我 们日本人的传统,剖腹自杀?”他笑了,虚拟地拿着一把刀,朝自 己的肚子一刀刺去。
赵寄客也站了起来,他的目光中突然出现了一种东西,这是小掘一郎从小到大从未领略过的神色。他就用这样的神色看着他,说:“如果说我们还算是有点缘的话,你就不会拿把刀剖自己的肚子了。你哪怕是跳到对面西湖里去呢,“他突然指指西湖水说,“你哪怕是跳到对面西湖里去呢,你也还不算是死无葬身之地啊。”
小掘面无表情地走出了曼殊墓,他想,这大概就是我只配得到的父爱吧。
快到车旁的时候,小掘一郎突然漫不经心地问道:“听我母亲说,你曾经到日本去接过我们,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没把我们接走?”
赵寄客的眉头一下子皱紧了,就在这一刹那,他显出了他松去盔甲时的神情,他说:“这话你应该去问你的母亲。”
“东京大地震那年她就死了,埋在倒塌的大楼底下了。”
“她没有告诉你不愿意离开艺伎生涯吗?你应该比我清楚,日本的传统艺伎是不结婚的,但她们有时会有阔绰的主顾。你母亲也一样,她不愿意离开那种生活,至少那时候她不愿意——”
冷场了片刻,小掘一郎已经走到了车前,打开车门的一霎间,他突然回过头来,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了一个信封,又从信封里取出一张照片,递给赵寄客。见赵寄客不接,才说:“我女儿的照片,昨天刚刚收到的。”
赵寄客就接过来看了,是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虽然穿着和眼,但大眼睛和一头望发不变,一看就是他赵家的种。小掘说:“她叫小合,在女子大学读书。”
赵寄客看了一会儿,要把照片还他,小掘正在发动车子,不知道是没有看见呢还是故意装作没有看见,赵寄客就把照片放回自己的口袋中去。接下去他们就一直沉默,小崛一郎把发动机重新关掉,两人一声不吭地坐在车内。车外柳树上,春天的鸟儿在欢乐地啼鸣,小掘的嘴角颤动了起来:“如果我告诉你,有一天我会……到那湖里去……你会对我……对我……好一些吗?”
赵寄客紧紧地抿着嘴,当他再一次面对他时,惊讶地挑起了浓眉——他看见他流泪了。他痛恨他流泪,因为他的泪水使他赵寄客的喉咙便咽。他的双眼开始迷蒙,他咬牙切齿地用自己的独臂一把抓住小掘一郎的肩膀,轻声吼道:“你!你不要再杀中国人了!不准你再杀中国人了……”
小掘一郎的两只手猛然压住赵寄客的独手,两手推读了许久,才渐渐松开。
此刻,他们再也无话可说了。
沿西子湖,过茅家埠,龙井鸡笼山杭家祖坟前,沈绿村的车已经沿着土道开去,他还能从窗口看到甥孙与他依依惜别时招手的情景。在招手者的背景上乃是一片深绿浅绿的茶坡。茶坡又是被一条条细黄绳一般的小道隔开,其中有一条绳子上又密密地挂着几个人,他看到杭嘉平正走在嘉乔与吴升之间。到底还是一个爹养的,沈绿村不满地叹了口气,他并不想看到他们兄弟之间成为死对头,但也不想看见他们突然之间握手言和——毕竟,妹妹绿爱是死在杭嘉乔手里的啊——没良心的子孙!
他不知道,数天前嘉和陪着嘉平,就已经到过昌升茶楼了。他们和吴升已经有过一次秘密的接触。吴升见了杭家兄弟二人的突然造访,先是做出一副有点受宠若惊的神情,又是点茶又是寒暄。直至杭嘉平说明了来意之后,吴升这老皮蛋才又突然摆出一副死样怪气的相道,苦着脸说:“二位少爷如今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了。你以为还是前两年日本佬没来的时候,有生意没生意的,开了几十年茶庄,总还有口茶叶饭吃。日本佬一来,你倒去龙井山里去看看,茶地都荒掉了,哪里还有什么生意好做!你没听说吗?从前龙井茶卖到十六块钱一斤,如今两角钱一斤也没人要了。说得难听一些,饭都吃不饱,人都活不成,哪里还有人喝茶?你看看我这个茶楼,如今落魄到什么地步。二位少爷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物,怎么这种兵荒马乱的年头,还有心思做茶叶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