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杀吗?”
杭汉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想到了很多前提,很多疑问,但是他最后什么也没说,他点点头,说:“杀!”
天气多么好啊,伤口在愈合之中的轻微的搔痒是多么舒服。杭汉蹲在他去年种下的茶苗前——它OJ在春风里微微颤动的浅绿色的叶子是多么生机盎然啊……杭汉用手摸捏着土地,他心里有些遗憾。伯父曾经告诉他,最好的土质,应该是石灰岩所在地的土质。龙井山中的土质才是最好的啊,如果没有战争,他们现在不正在山中与新培育的茶苗朝夕相处吗?杭汉打心眼里喜欢过这样的和土地与植物相处的日子。他细捏着手里的土,突然打了一个寒战——他想到了昨夜梦里的那些血淋淋的场面——他知道这不是梦。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就看见了他的父亲杭嘉平。
他正在刷牙,穿着背带西裤。其实昨天夜里他还是上楼来过了,是嘉和亲自陪着上来的。也许是因为楚卿跟杭汉所谈事情过于重大了,甚至重大到了超越父子多年离别后的重逢。总之,杭汉没有表现出应该有的那种激动和慌乱,看上去他甚至还有一些麻木。父亲是一个仪表堂堂的男子汉,这点和照片上也没有什么区别,只是穿着西服,留起了小胡子罢了。他们相互间没有说了几句话,父亲好像什么都已经知道了,一再地叫他好好养伤,然后就下了楼。杭汉一下子躺在床上,立刻就把父亲给忘了。他不可能不接着那灰眼睛姑娘的思路去想——要刺杀一个人,是在家里,还是在野外;是用手枪,还是炸弹——而这两样他全不会,那么只好用匕首了……
而早晨的父亲看上去就真实多了。他露出了一口白牙,手里捏着牙刷,朝着儿子热情地望着,杭汉的血就涌上来了。
杭嘉平隔着那片茶苗,说:“这都是你种的?”
杭汉指着那一株株的茶苗说:“是我按伯父教我的方法种的。有的是用种籽,还有的是无性繁殖,嗅,就是扦插,还有杂交的。咯,你看这一株,这就是杂交的。“
“这事情很有意思,也很费工夫吧。”
“没事,反正我也不上学,也没出去找工作。只要能出城,我就出城到山里奈地去。出不去,就在这里搞实验。“
“晤,真没想到我们家世代卖茶,现在要出一个育茶的了。说给我听听,有什么讲究的?”
杭汉兴致就上来了,他和父亲之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进人了话题:“讲究可多了,不过那都是伯父从前告诉我的。你只要到茶园里一看,凡是那树冠大的,分枝密的,萌芽早的,生长期长的,发芽轮次多的,生长速度快的,芽叶比重大的,咯,我说得再简单一些,不过不是我说的嗅,是伯父他说的——你只须记住这几个字——大、密、早、长、多、快、重,那就是好茶种。你把它种籽拿来也好,你是抒插也好,你是拿它与别的茶树杂交也好,总归都是好的吧。当然,我这么说太简单了,伯父说了,真的做起来,有得好做了呢。伯父说了-…”连杭汉自己都发现他把伯父给提得太多了,突然就住了嘴。
杭嘉平很兴奋,儿子大了,很出色,比他想像的要出色得多了。在平原上他曾经见到过杭忆。杭忆也很出色,果敢,粗鲁,讲话动作都像是一只敏捷的猫。叔侄两个见了面,没有几句寒暄的话就进入了主题。他的话不多,吸烟却吸得很厉害,手掌很粗糙,面色却依旧保留着杭家祖传的白皙,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成熟多了。看得出来,他周围的人都敬畏着他。听说附近的鬼子、汉奸听到他的名字就胆战心惊,不仅仅因为了他的神出鬼没,还因为他特殊的不乏残忍的处死敌人的方法。无论是汉奸还是日本鬼子,一旦被抓住,若处决,他从来不用子弹,只用一个办法,五花大绑扔到河里去淹死。这就渐渐地成了一个标志,凡是水里漂浮起一具敌人的尸体,人们就知道,那是水乡游击队杭忆部队干的。嘉平要他协助的只是一件事情,截住那些从沦陷区到游击区和未沦陷区来偷购茶叶的汉奸商船车队。据他的情报所知,吴升的儿子吴有一直在做这桩生意。杭忆一听,淡淡地说:“你放心,我会叫他浮在水里,让鱼吃得只剩一副骨架的。”他们分手的时候紧紧地握了握手,杭忆的手又大又有力量,简直就像是两个男子汉的势均力敌的较量。陪同嘉平的罗力直到杭忆走后才说,杭忆完全变了,不像是大哥的儿子,倒像是二哥的儿子了。照此推理,杭嘉平倒觉得,杭汉看上去不像是他的儿子,倒更像是大哥嘉和的儿子了。
这么想着,嘉平便问儿子的伤口怎么样,能行动吗?听杭汉说行走绝没有问题时,他走过来拍拍儿子的肩膀,说:“那好,陪我到孔庙走一趟吧,我想见见赵先生,多少年没见了,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