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李宝退出去之后,钱谦益转过脸来,眼光这才落到了儿子的身上。
钱孙爱斜靠在椅子上,呆呆地望着窗外尚未返青吐芽的小树林,脸上现出一派茫然的神气,对于父亲刚才的举动,根本就没有留意。
钱谦益默默地瞅着儿子。近半年来,因为筹划起用的事情——请托、应酬、措置款子、打听消息,花去他不少精力和时间;待到腾出身来,又忙着去陪伴新婚的如夫人柳如是,所以,他实在有好长时间没有仔细打量过儿子。现在,他发现儿子好像又消瘦了些,脸色更苍白了,身子还有点儿佝偻……一阵莫名的悲戚之感,忽然涌上了钱谦益的心头。他想到,自己今年已经六十一岁了,早年也生过三个儿子,但都没能养下来,好容易到了死尸八岁那一年,才由朱氏替他生下这么一个儿子。
常熟钱姓他们这一房,几代都是一子单传,看来轮到自己,也仍然改变不了这种命运。本来,只要有一个儿子,就可以不必再担忧将来祖宗祠墓无人祭扫,自己也不至于成为“若敖之馁鬼”。但是,还得想到,钱家眼下这偌大产业,将来就要全部压在儿子这一副又软又嫩的肩膀上,他,能承受得起么?这孩子自幼单弱多病,性情又怯懦,完全不像个“克绍箕裘”的人物……钱谦益不禁暗暗叹了一口气,觉得“命运”这个东西真是难以捉摸。自己一生营营役役,机心用尽,总算弄到今天这样一个“东林领袖”、“文坛祭酒”的显赫地位;而且,把父祖辈传下来的一份家业,又扩大了好几倍,满以为上可无愧钱氏列宗之灵,下可振兴子孙于后世了。但是,命运给自己安排的继承人,却偏偏是这样一个角色。自己一生枉自逞强,到头来又安知不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一刹那问,他心灰意冷,感到从未有过的疲倦和衰弱。他摇摇头,竭力想摆脱这种不愉快的思绪,于是勉强打起精神,提高声音问道:“你——来了么?很好。嗯,这会子你觉得身子好些了么?可吃的什么药?”
仿佛从遥远的思路上被呼唤回来似的,钱孙爱转过脸来,呆呆地望着父亲,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他站起身,重新向钱谦益行礼、请安。
“嗯,问你觉着身子可好,吃的什么药哩!”钱谦益发觉儿子显然没有听清他刚才说的话,于是又重复了一遍。
“孩儿觉……觉着好些了。不敢有劳爹爹挂心。孩儿这会子吃的是三清一气丸。”
钱孙爱恭恭敬敬地回答。他一向很畏惧他的父亲。虽然父亲对儿子并不特别严厉,可是钱谦益那种旺盛的精力,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却使钱孙爱同他相对时,总受到莫名的威胁,有一种被压倒的感觉。
“什么丸?”钱谦益没有听清。
钱孙爱又重复一遍药丸的名字。
钱谦益皱着眉毛说:“怎么取这么个刁钻古怪的名字!唔,你可要仔细着,有些个庸医没本事,专靠弄这些名堂骗人。银子花得不少,其实呢,全是白费!”
“这是俞先生开的方子。要是爹爹觉着不妥,回头孩儿就对他们说不吃了。”
“嗯,吃着吧,先吃着吧!真的不好,再换不迟。”停了停,他又补充说,“若是俞嘉言开的方子,怕倒是有效的。”
“是。”钱孙爱恭敬地应诺着。
这样说过之后,有好一阵,父子二人谁也没有再开口。钱孙爱低头站着,钱谦益又开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瞥见家人李宝在窗外的走廊里朝这边张望,可是没有理他。
“你——今天见过你三娘么?”终于,钱谦益打破沉默,换了一个话题。
“孩儿每天都向娘请安的。”
“唔,很好,很好。”钱谦益心不在焉地点着头,管自考虑着。
“可是——”他突然说,“你三娘不好,很不好!”他的语气有一点急促,同时迅速地看了儿子一眼。
钱孙爱低着头,没有吱声。
也许因为看不出儿子的表情反应,钱谦益有一点着急。他咳嗽一声,加重了语气:“听说她这几天尽在闹,闹!闹得很不成话,还骂出许多极其难听的话。我真不明白她怎么会变成这种样子!
我们这样的人家,岂能让她一个劲地胡闹,这成何体统!扒嬉槐咚担槐吣坎蛔囟⒆哦樱M芸闯鏊哉饧碌奶取?墒乔锇故堑妥磐罚兆抛欤碜佑挚忌窬实夭镀鹄础?看见儿子这个样子,钱谦益有一点失望,也有点生气。但他仍旧隐忍着,又说道:“我乃念你三娘服侍我许多年,又有抚育你长大成人这份功劳,本不想与她多计较,更不想为难她。只要她能安分克己,和衷御下,虚心敬诚,不惹是生非,让我这把老骨头安安稳稳再活上几年,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可是她却不识大体,不知通变——嗯,我听说这些年来,她背着我弄权揽财,徇私纳贿,跋扈凶悍,做了许多不好的事,大大辜负了我对她的信赖和厚望!今天又放肆到连我都敢骂,这还了得!”钱谦益把桌子一拍,生气地瞪着钱孙爱,“而你——你是她的儿子,年纪也不小了,怎么就不规劝于她!你平日读的圣贤训诲,都读到哪里去了?嗯?”
没想到父亲突然把怒火倾泻到自己的头上,钱孙爱吓得一抖,“扑通”跪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