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黄宗羲不仅公然反对,还直斥之为“逃避责任”,这实在狂妄轻率得有点过分。
特别是出自一名本门弟子之口,在蕺山学派中,更是闻所未闻的事。所以,正红着眼睛,为岳父大人的决定而悲痛的陈刚,首先忍不住,厉声呵斥说:“黄太冲,你身为刘门弟子,竟敢如此无礼,讥责先生,是何道理?”
“莫非你自恃在士林中薄有浮名,便敢藐视师长不成?从今以后,你尚欲自立于蕺山学派么!”二女婿王毓芝也从旁帮腔。与陈刚的干枯瘦削相比,王毓芝长得身高体壮。由于气忿,他的一双眼睛在紧皱的短眉毛下睁得滚圆。
黄宗羲没有理会他们。事实上,此刻他也异常激动。因为说心里话,老师的满腔忠愤之情,他何尝不能理解?而且,在北京陷落之后,江南这半壁江山能否保得住,其实连他也有所怀疑。如果保不住,到头来,包括他本人在内,恐怕都免不了一死相殉。不过,那毕竟只是最悲观的估计,至少目前江南尚未沦陷。如果不经过任何尝试和抗争,就轻易地付出生命,却是黄宗羲所不能赞同的。
更何况,刘宗周还是他最崇敬、最热爱的老师。光凭这一点,黄宗羲也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就这样去死。他出言尖刻,当众指责老师,完全是鉴于事态危急,迫不得已。“啊,但愿老师能明白我,能体察我的苦心!”他暗中祈求说,愈益迫切地注视着老人。然而,令他绝望的是,甚至到了这一步,刘宗周仍旧闭着眼,一动不动地站着,既不说话,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黄宗羲的心紧缩起来。“啊,老师为什么要这样?他怎么能这样!难道他竞不明白,那个决定是不对的,应当放弃的吗!”他痛心疾首地自问,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胸脯也在剧烈起伏。如果不是意识到正处于无数目光包围之中,他很可能就会喊叫起来了。
“老师,”他极力控制住自己,目光灼灼地紧盯着老人那石刻般静止不动的脸,用更加剀切的口吻说:“岂不闻大丈夫处世,论是非,不论利害;论顺逆,不论成败;论万世,不论一生。一死本不难,惟须死得其所,死得其时。今流贼以一干草寇,犯上作乱,荼毒天下,而竞得以窃踞神京,此实我朝三百年未有之名教祸变。
是非之淆乱,顺逆之颠倒,莫此为甚!当此之际,先生又安能因一时之悲愤,而轻弃此有用之身。岂不畏百世之后,论者将谓先生重成、败、利、害,甚于是、非、顺、逆耶?“这一番话,黄宗羲是怀着由衷的痛急,一字一句说出来的,出语虽然不及先前的凌厉惊人,但责备的意味更为深重激切,所以,连一直没有开口的刘沟,也有点沉不住气了。
“太冲兄,”他含着眼泪制止说,“先生乃当世衣冠伟人,四海共瞻,言动举止,无不巍然为天下式。当此奇祸惨变,如何因应,先生自有决断,即我辈为子为婿者,亦惟有含悲闻命,俯首受教,不敢存丝毫拂逆之想。兄今日当众犯颜而谏,自属好意,只是……”他本来还要说下去。忽然,刘宗周举起一只手,把他止住了。
接着,老人睁开了眼睛,凝视着黄宗羲,问:“那么,依你之见?”
平静的口吻,不变的表情,使黄宗羲仍旧捉摸不透老师的心思。但对方终于开了口,毕竟是一种转机。于是,他再度激动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亢声说:“老师!闯逆披猖,倾陷神京,戕害主上,凡我大明臣子,无不心目俱裂,血泪交进,恨不得生啖此贼,以泄不共戴天之愤!如今士民一闻噩耗,便齐集府前,足见人心未死,士气可用。以弟子之见,何不从速缟素发丧,檄召四方,挥戈北指,复君父之仇,定社稷之难。此今日之事也!伏乞先生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出当此责,则弟子幸甚,百姓幸甚,大明幸甚!”说罢,他把直裰的下摆猛地一撩,悲壮而又庄严地跪了下去。
在这一阵子对答当中,周围的人们始终静静地听着。黄宗羲的话,显然道出了他们的共同心愿。所以,话音刚落,站在前排的一群缙绅首先齐声附和说:“太冲先生所言甚是,敬请先生出任此责!”说着,他们也纷纷跪到地上。
“对,对,我等都愿听先生吩咐!”更多的人哄然地表示着。随着此伏彼起的声浪,人们整片整片地弯下腰去。转眼之间,整个场子和两边的街道,便密密层层地跪了个满。
刘宗周没有立即答应。他慢慢地揉捏着垂到胸前的那部白胡子,渐渐地,眼神变得果决、明亮起来。终于,他把手往下一放,用感激、洪亮的声音说:“诸君以大义相责,令宗周甚为感愧!我身虽老,尚当先驱效死,定不负诸君之望!”
说完,他就转过身,大步走进门里去。过了片刻,当他重新走出来时,头上已经裹起了一块白布,肩上也多了一柄长矛。他对着大家把手一挥,大声说:“列位,请随老夫一起去面谒府尊王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