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娃又觉得气堵胸憋,可别把泡着的枣儿掉下来,慌忙转过身就要走掉。那女人在窗户里说话了:“鹿相,扫了地,给那棵玉兰树浇捅水。树旱了。”黑娃撂下扫帚挑起木桶,到过庭的井台上绞了一桶水浇到玉兰花树下,又浇了院庭中间的玫瑰花。
他对小女人指派他做活儿感到很荣幸,他还想浇什么树什么花却没有了。他提着空桶别有兴致地欣赏着玉兰树,花儿早已谢了,墨绿色的扁圆的叶子滴着露珠儿;玫瑰花正含苞待放。他又给厨房的水瓮里绞了一担水,竟然有点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回到长工们住的马号门口,长工头李相和王相已经扛着犁拉着牲畜要下地种棉花了。
李相责问:“黑娃你碎驴日的扫地扫这长工夫?”王相蔫几几他说:“大概想讨一颗泡枣儿……”黑娃不由地红了脸,似乎自己真讨过泡枣儿一样,急忙解释说自己扫了院子又绞水浇花耽搁了时辰。李相说:“浇人也用不了这长工夫。”
收罢麦子进入伏天,郭举人就和他的大女人从厅房里屋搬进后院的窑洞去下榻。
微明的时候,郭举人在院子里练一会拳脚,然后洗了脸喝了茶再回窖洞去睡个把时辰的套觉,此后就躺着或坐着抽烟喝茶,直到傍晚暑热减退才兴致勃勃地出去遛马。
大女人日夜厮守着老头儿,给他扇凉,给他点烟,给他沏茶,陪他说话儿,伴他睡觉。三顿饭由小女人做好,用紫红色的核桃木漆盘端进窑洞,晚上提尿盆,早上倒尿水,都是小女人的功课,除此小女人就没有什么正当理由进入凉爽的窑洞里去了。大老婆给举人订下严格的法纪,每月逢一(初一、十一、二十一)进小女人的厢房去逍遥一回,事完之后必须回到窑洞(平时在厅房)。郭举人身体好,精力充沛,往往感到不大满足,完事以后就等待着想再来一次,厢房窗外就响起大女人关怀至诚的声音:“你不要命了哇?”
自从郭举人和大女人搬进窑洞避暑以后,前边庭院就显得冷寂了,黑娃去扫院去绞水也觉得自如自在了。他同时发觉,小女人指派他做什么事的声音甜润了,脸上的神色活泛了,前院里的空气也通畅了。三个长工蹲在玉兰树的荫凉下吃饭,小女人坐在对面厨房里的小凳上,听见筷子刮响碗底的声音就走出来,用一只条盘托了碗回去,然后盛满了饭再用条盘端出来。这样的规矩是为了避免交接碗筷时男女间手指和手指接触的可能。黑娃和这个小女人的全部有幸和不幸,就是从递饭时破例废掉木盘开始的。
那天早晨,郭举人指派黑娃到十里外的潘家村去捉一对鸽子,那是老交情潘老大送给郭举人的一对棕红色的凤冠头儿,回来错过了饭时。李相和王相。已经吃罢饭上地去了,黑娃一个人坐在玉兰树的萌凉下等待小女人端来馍饭。长工吃饭不准进入厨房自拿自舀,这也是郭家的规矩。小女人在厨房门口说:“鹿相,你稍微等一下下儿,饭凉了我给你热一下再吃。黑娃有点紧张,只剩下他一个人就有一种莫名的紧张,装出无所谓的口气说:“不怕不怕,不用热了不用热了!这热的天,吃凉饭才好哩!”小女人却说:“天热倒是热,冷饭还是不敢吃。你甭急,稍等一下下儿……”风箱响起来,房顶的烟囱冒出一般蓝烟。黑娃坐着等着,心却无端地一阵阵跳。小女人端着木盘走到玉兰树下,把一碟辣椒和一碟蒜泥放到青石桌上,一个竹编的浅篮里垒着四五个馍馍也放到石桌上,小女人戴着娄花镯锡的光洁白净的手腕就一次又一次伸到黑娃眼前。小女人转身回到厨房又端来了小米稀饭。黑娃看见她省去了条盘,双手托着走来了,黑娃连忙站起去接。四只手交接在一只黄色大碗上。黑娃的手指触到了钩在碗底上的小女人的手指。那一瞬间,黑娃的心就猛地跳弹起来,竟然不敢看她的眼睛。她似乎毫不在意,叮嘱说:“鹿相,你款款吃。吃好。出门在外,饭要吃好。”黑娃吃不出饭的滋味,蒜不辣,辣子也不辣了,馍馍嚼着就像是一团泥巴。他的喉咙淤塞,胸腔憋胀,顿然没有一丝食欲了。小女人又走到玉兰树下,把一盘腌渍蒜苔放到石桌上说:“你看你看,我忘了给你搁菜了。
”黑娃却站起来:“算咧算咧!我不吃了。”小女人眼里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你只吃了一个馍?米汤也没喝,这是咋咧?”黑娃淡淡他说:“我……我不饿。”小女人殷切他说:“咋能不饿,早起到这会儿啥也没吃呀……”黑娃就诚实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