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先生保持着早睡早起的良好生活习惯。他刚刚吹灯躺下,就听到叩击祠堂大门铁环的响声。他穿戴整齐之后,又叠了被子才去开门。黑暗里听出是白嘉轩,忙引入室内。
白嘉轩说:“我想起事。”徐先生忙问:“你……起什麽事?”白嘉轩说:“给那个死(史)人一点颜色瞧瞧,骚一骚他的脸皮!”徐先生急问:“咋样闹呢?
造反?”“我一个笨庄稼汉,一不会耍刀,二不会弄棒,快枪连见也没见过,造啥反哩!”白嘉轩说,“按人按亩收印章税,这明明是把刀架在农人脖子上搜腰哩嘛!
这庄稼还能做吗?做不成了!既是做不成庄稼了,把农器耕具交给县府去,交给那个死(史)人去,不做庄稼喽!”徐先生沉默不语。白嘉轩接着说:“你是知书识礼的读书人,你说,这样弄算不算犯上作乱?算不算不忠不孝?”“不算!”徐先生回答,“对明君要尊,对昏君要反;尊明君是忠。反昏君是大忠!”“好哇!徐先生,我还担心你怕惹事哩!”白嘉轩说,“我想请你写一封传帖。”“鸡毛传帖?
写!”徐先生竟是凛然慷慨的气度,“你说怎么写?我听老人”说过鸡毛传帖的事,可没见过。”“谁也没见过。我也是听老辈子人说过那年杀贼人就用的鸡毛传贴。”白嘉轩说,“你想着写吧!只要能把百姓煽起来就行咧!怕不能太长。”
徐先生取了一张黄纸,欣然命笔,似乎早已成竹在胸,一气呵成:“苛政猛于虎。灰狼啖肉,白狼吮血……”写罢装进一个厚纸信封,交给白嘉轩。白嘉轩说: “徐先生,这事由我担承,任死任活不连累你。”徐先生说:“什么话!君子取义舍生。既敢为之,亦敢当之。”
白嘉轩未进院门,直接走进对过儿的马号。鹿三悄声问:“写好了?"白嘉轩说:“好了。”白嘉轩掏出三封同样的传帖,往开口里分别插进三根白色的公鸡尾毛,对鹿三说:“你先到神禾村,进村西头头一家,敲响门,从门缝把传帖塞进去,只给主家招呼一声‘货到了’就走,甭跟人家照面。记下了没?”鹿三说:“这好记。
”白嘉轩接着吩咐:“剩下这两份,你送给贺家坊村的贺老大贺德敖,贺家村街心十字南巷西边第六家。下来你就甭管了。来回路上碰不见熟人不说,碰见熟人装作不认得低头快走。记下了没?”鹿三说:“贺家坊的贺氏兄弟我闭着眼都能摸到,你放心。”说着把三份传帖接过来,扎进蓝布腰带里,又在腰里缠了三匝,外边再套上一件夹衫,说:“我走了,你睡去。明早见话。”白嘉轩说:“我等你,就在这儿。听着,万一路上碰见熟人躲不过了,就说你给我舅送牛去了…鹿三倒有点不耐烦:“哎呀嘉轩!你把我当成鼻嘴娃子,连个轻重也掂不出来?”说罢就走出马号去了。白嘉轩突然觉得浑身松软,像被人抽掉了筋骨,躺在鹿三的炕席上。
鹿三早已取掉了苇席下铺垫的麦草,土坯炕面上铺着被汗渍浸润得油光的苇席,散发着一股类似马尿的汗腥味儿。他枕着鹿三的被卷,被卷里也散发着类似马尿的男人的腥膻气息。他又想起老人们常说的鸡毛传帖杀贼人的事。一道插着白色翎毛的传帖在白鹿原的乡村里秘密传递,按着约定的时间,各个村庄的男人一齐涌向几个贼人聚居的村庄,把行将就木的耄耄和席子裹包着的婴儿全部杀死。房子烧了,牛马剥了煮了粮食也烧了,贼人占有的土地,经过对调的办法,按村按户分配给临近的村庄,作为各村祠堂里的官地,租赁出去,收来的租子作为祭祀祖宗的用项开销……
骡马已经卧圈,黄牛静静地扯着脖子倒沫儿,粗大的食管不断有吞下的草料返还上来,倒嚼的声音很响,像万千只脚在乡村土路上奔跑时的踢踏声,更像是夏季里突然卷起的暴风。白嘉轩沉静下来以后,就觉得那踢踏声令人鼓舞,令人神往了。
白嘉轩后来引为终生遗憾的是没有听到万人涌动时的踢踏声。四月初八在期待中到来。初七日夜里,白嘉轩一宿未曾合眼。他把那个白铜水烟壶端到鹿三的马号里,俩人坐着抽了一夜烟。天刚麻明,鹿子霖领着田福贤堵在门口。田福贤说:“嘉轩,赶快敲锣!给大声吆喝,一律不要上县,不要听逆贼煽动。”白嘉轩冷冷他说:“那锣我不敢敲。”田福贤说:“你是宫人又是族长,怎不敢敲?”白嘉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