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晌午,白嘉轩又夹好煮熟一锅老鸹头,跑进马号,一边揩着汗水一边喊:
“三哥吃饭。”鹿三没有应声,端直坐在炕边上一动不动,白嘉轩又喊了一声:
“三哥吃饭呀,你聋咧?”鹿三突然歪侧一下脑袋,斜吊着眼瞅过来,发出一种女人的尖声俏气的嗓音:“光叫你的三哥哩!咋不叫我哩?”白嘉轩一愣:“你就是三哥嘛!还要我叫谁呢?”鹿三晃晃头:“我不是你的三哥。”白嘉轩走近两步,细细瞅视着鹿三,他的尖细的声调,轻佻的眼神和歪头侧脸的忸怩动作,显然都不是鹿三的习惯做派。白嘉轩不由地打冷颤,加重威严的声调逼问:“你不是三哥你是谁?”鹿三扭扭腰晃晃头说:“你连我都认不得吗?你仔细认认就认得了。”白嘉轩头顶“噌”地一声头发倒竖起来,浑身像浇下一桶凉水抽紧了筋骨,鹿三现在的忸怩姿态和轻佻的声调,使他突然想起小娥。白嘉轩猛然扬起手?”鹿三突然使出素常浑重的嗓门:“嘉轩,你打我啥?我弄下啥瞎事了你打我?”说着跳下炕来扑到嘉轩对面,气得脸红脖子粗地吼叫。白嘉轩站在那儿不知是鹿三刚才迷了不是自己发述了?于是再三道歉赔不是,拽着怒气不息的鹿三去吃饭。
主仆二人走进院子,鹿三径自坐在石桌旁的矮凳上,等待嘉轩给自己把端饭来。自从仙草过世以后。鹿三总是和嘉轩一起搭手做饭,怎么也不忍心脊背上像扣着一口锅的主人给自己端饭倒茶。现在他挺着腰坐在石桌旁,像一位文质彬彬的上等宾客,拘谨而又客气地接受主人的侍奉,白嘉轩佝偻着腰,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端着饭碗从厨房走出来送到鹿三手上,口里叮嘱着:“吃吧吃吧快吃。”转过身又去给自己端来一碗,坐到鹿三对面放下拐杖吃起来。鹿三吃完一碗饭,咣一声把碗重重地墩到石桌上,又把筷子扣到碗上,霍地一下跳起来,在白嘉轩对面哈哈大笑,直笑得前俯后仰,又一蹦蹦到厅房的台阶上喊起来:“哈呀呀,值了值了,我值得了!族长老先生给我侍候饭食哩!族长跟我平起平坐在一张桌上吃饭哩!值了值了我值得了!我是个啥人嘛族长?我是个婊子是个烂婆娘!族长你给婊子烂婆娘端饭送食儿,你不嫌委窝了你的高贵身份吗……”白嘉轩瞪着眼瞅着鹿三豁脚扬手的大动作,把剩下的半碗饭摔到地上,碗片和饭汤四外迸溅,随手从石桌旁捞起拐杖,追打鹿三。鹿三三闪两躲,跳着蹦着窜出院子奔到村巷里,白嘉轩气喘嘘嘘追到门外。叫几个小伙子把鹿三强扭到马号里,把一只簸箕扣到头上,用树条子抽,发出嘭嘭嘭的响声。鹿三突然掀翻簸箕跳起来大叫一声:“你们这些人折腾我做啥?”睁着疑惑不解的目光瞧着围在马号里的男女。白嘉轩从声音和神色上判断出来,真正的鹿三又活转来。
白嘉轩回到厅旁西屋躺下午歇,鹿三的怪异行为还是没有打破他的生活习惯,顶多迷糊了一袋烟的工夫,跳下炕来拉了一条家织布手中到缸里浇了水,擦搓了脸眼,感到一身轻松,然后捞起拐杖出了门,佝偻着腰往村子南边去了。走过白鹿原漫长的牛车路,傍晚时分进入南山,赶到只有三五户人家的牛蹄村,白嘉轩在背沟里看见了一幢用木头垒墙的木屋,一个长着男人模样的女人坐在木屋前的丝瓜架下抽旱烟,二尺长的丝瓜从木头棚架上垂吊下来,女人寡精寡瘦,黑黝黝的脸,个子却很高,扁平的胸脯,伸直细长的手臂,往那根长烟袋里烟烟未儿。那烟管是一根紫红色溜光枸妃木,留着圪圪塔塔的节疤。白嘉轩停步打拱,那女人不等他开口,冷冷地问:“哪个村?”白嘉轩回答以后,女人又问:“怎样闹呢?”白嘉轩把鹿三鬼魂附体的疯张情景学说一遍,那女人挥了挥长杆烟管说:“你快往回走。”白嘉轩转过身由路往回走,他知道捉鬼的法官此刻正在木屋里养精蓄锐,须得鸡不叫狗不咬时分才上路,坐鬼抬轿忽儿一声就去了。
鹿三从后晌直闹到天黑夜静。他的过分灵活的眼神和忸忸怩怩的举止行为,谁一看见都会惊异不已,与往日那个鹿三稳诚持重印象截然不可。他从刀号蹿到晒土场上,又从晒土场上蹦回马号,向围聚在马号里和晒土场上的男女老少发表演说:
“我到白鹿村惹了谁了?我没偷掏旁人一朵棉花,没偷扯旁人一把麦苗柴禾,我没骂过一个长辈人,也没揉戳过一个娃娃,白鹿村为啥容不得我住下?我不好,我不干净,说到底我是个婊子。可娃不嫌弃我,我跟黑娃过日子。村子里住不成,我跟黑娃搬到村外烂窑里住。族长不准俺进祠堂,俺也就不敢去了,咋么着还不容让俺呢?大呀,俺进你屋你不让,俺出你屋没拿一把米也没分一把蒿子棒捧儿,你咋么着还要拿梭镖刃子捅俺一刀?大呀,你好狠心……”白鹿村和近村庄赶来看热闹的人,至此才知道了小娥的死因,大为感叹,人们把簸箕扣到鹿三头上,用桃木条子抽打一番,鹿三顿时恢复到素有的稳诚持重的样子,翻着有点呆滞的眼珠,莫名其妙地问:“你们围在这儿弄啥?这儿有啥热闹好看?你们闲得没事干了?我还忙哪!